FM.56

    莱山县地处低洼,一侧是高高的堤坝,一侧的农田已经被雨水淹没,及人高的玉米田只露出一半的杆子,被湍急的水流冲刷着。混浊土黄的水面几乎与路面齐平,道路两侧堆着防汛沙袋。

    撤离居民的任务大清早就开始,尤加本来和胖子一起出门,刚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胖子喊了一声坏了,着急忙慌跑回去拿装有摄像设备备用电池的收纳包。

    尤加在原地等着,正要给主任汇报工作,突然听闻有呼救声。她拔腿就跑,跑过拐角,只见一位老奶奶手足无措跪坐在地上哭喊:有人溺水了,有没有人能救救她的孙子。

    她定睛,有个小小的脑袋露出水面,不停扑腾着,已经被水流带出去两三米远。远远的,有叫喊声传来。有男有女,没有青壮年,都是些务农的老人带着自己家的小孩,许是经常劳作,身体精壮,面庞苍老黝黑。尤加回望一眼,又着急看向水面,脑子在飞速转动。

    只怕等他们赶到的这十几二十秒里,小孩早就被卷没了影。

    近乎本能,就像儿时那年,她替陶书挡下的那一刀。尤加扔下帮胖子保管的背包,拂开两三名围挤在一起,与老人相仿的妇人,一跃而下,追着水里那道沉沉浮浮的瘦小身躯而去。

    人在险境中激发出无穷的力量。

    尤加很快追上小孩,从他腋下穿过。可那瘦瘦小小的豆芽不知道哪里迸发出来的力气,死死拽着她。她被压进水里呛了几口水,冒出脑袋,大声吼了一嘴:“不想死就别乱扑腾!”

    小豆芽被吼住,开始哭了:“呜呜呜,阿姨,我不会游泳,阿姨,呜呜呜,我不想死。”

    “你看现在往下沉了吗?这不有我在呢?”

    小豆芽乱挥了两下手,睁开眼,看见天还在,自己漂在水中,他这才慢慢镇定下来,松开另一只死死扒着尤加的手。

    “不能乱动了啊。”尤加威胁他。

    “知道了。”

    尤加来过莱山县,但现下打眼望去,全是混浊的水,根本辨认不出具体方位,只能随水流的方向飘着。

    大概已经接近下游,水变缓了很多。尤加心里庆幸命大,不然今天准交代在这里,说不定被捞起的时候,都巨人观了。

    这一片被淹之前估计是稻田,没有房屋,光秃秃一片,水中零星有几棵树,很分散。尤加带着小豆芽往看着最粗壮的那棵游,他们需要保持体力,等待救援。

    她脚下蹬到树干,一手抱着枝干支撑平衡,一手托小豆芽屁股,往树上爬,命令他趴在枝干上,不准乱动。

    再往上是细枝细叶,支撑不了重量。尤加无法,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两手环抱树干,好在运气好,脚下就是树杈子,能卡住,省下不少力。不然直溜溜一根,尤加也没办法保证他们的体力能不能等到救援。

    小豆芽跟考拉似的趴在横长出来的枝干上,两脚分开耷拉,挂在树枝上。

    “等洪水过后,带你爸妈过来认这颗树当干妈吧。”尤加说。

    小豆芽惊魂未定,抽抽嗒嗒,闻言渐渐安静下来。尤加也看不见他表情,只听声音变得很低落,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没有爸爸妈妈。”

    “……”尤加闭上眼,一开口就踩雷区。

    “阿姨,你说我们会不会死。”

    “小小年纪,你还知道死呢。”

    “知道,就像爸爸妈妈那样,再也见不到,再也吃不到好吃的。”

    豆芽说着说着,又开始哭。

    尤加头疼:“不想死就不准再提这个字,要是让老天爷听见了,老天爷以为你在许愿,就下来把你收走了。”

    小豆芽噤声,又弱弱地问:“真、真的吗?”

    “真的。”

    她自己都后怕,更别谈小孩子。她只能跟人口普查似的,和小豆芽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

    “杨晓杰。”

    “拼音。”

    “y-ang杨,s-i-ao晓,j-ie杰。”

    “拼音体育老师教的吗?”

    “我、我们还没学拼音。”杨晓杰说,“这都是我自学的!”

    “你几岁了?”尤加问。

    “9岁。”

    “9岁要上三年级了,你唬阿姨呢?是不是在学校没有认真学习。”

    杨晓杰很着急:“我没有!我是因为生病了才没有上学!我没有不认真学习,我、我在病房的时候,也有自己看书的。不过我的病都好了,阿奶说,我今年就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去学校了。”

    尤加扬起头,看他环抱枝干的细细手腕,和被水里的短枝划伤的小腿、脚踝,比最顶上的嫩枝粗不了多少。

    “阿姨,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杨晓杰歪了歪脑袋,伸手碰碰尤加的发顶。

    “阿姨是一名记者……”

    “记者是做什么的呀?可以抓住开车速度很快的坏人吗?”

    尤加忽然失语,发现自己似乎很早就迷路了。

    她走过很长很长的路,路依旧在前方,笔直坦荡。她忽然变轻,像风筝,像气球,飘浮在空中游荡。尤加望见自己双手空着,她记得出发时,她牵了什么东西在手里。可回头寻找,却什么也没寻着,也许,手里的东西早已被她丢弃,丢弃在路途最开始的地方。

    杨晓杰见尤加没有回答,又接着问:“阿姨,你说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会的。”尤加说,“你不相信我们的武警战士吗?”

    “相信!我长大以后也要当警察,要去当兵!”

    “警察不收拼音不好的。”尤加说,“去了学校要好好学习。”

    “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学习!”杨晓杰眼睛变得亮晶晶,是希望撒进了瞳仁里,“阿奶说了,念书是穷人唯一的出路,我以后要挣钱,要买大房子给阿奶住。房子里要有很多间房子,一间我住,一间阿奶住,一间给小鸡,一间给猪。到时候,我也要把小黑和小白接回家……哈哈,家里就变成动物园了。”

    杨晓杰在叽叽喳喳说着,天真烂漫的脸,稚嫩的童音。

    尤加垂下眸,她想爷爷奶奶了,也想柏淮了。什么仪式感统统见鬼区吧,她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谁也谁都不是预言家,无法预料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

    柏淮是在晚上九点十二分二十四秒见到尤加。

    只有天知道,在听到那一句“融媒体的小尤为了救小孩跳进水里”的时候,他失声,连手都在颤抖,他怕悲剧又再一次重演。手里的医疗救援物资脱手落地,他死死控制眩晕的耳目,沉着一口气,帮忙将医疗用品全部卸下。

    身形有些胖的男人从他身旁经过,柏淮看见工作人员挂牌上的所属单位,他立马上前询问。

    胖子被叫住时,没反应过来。柏淮自我介绍后,他了然点点头。

    尤加在车上那通通话就是打给眼前的冷酷的男人。电话挂断后,他还调侃尤加是不是在和男朋友通话,毕竟听语气就能听得出来。当时尤加打趣,说他耳朵真尖。

    柏淮进一步向胖子了解尤加的情况。其实胖子现在也还是慌张的,真出事了该怎么跟单位交待!

    当时他从招待所出来,沿着路去和尤加汇合,人没见到,反倒听到了很大声的哭声,他循声过去查看。当看见黑色双肩包扔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尤加的工作人员牌子就缠在双肩包肩带上,差点被吓得双腿发软。

    柏淮从胖子嘴里打听到救援队伍在招志愿者,他匆匆跑去在中心小学临时搭建起来的救援中心报名,跟着搜救艇出发救援。出发前,他腆着脸央求负责统筹的工作人员,如果融媒体的尤记者被别的搜救队伍救回来,一定要和他联系。他留下电话号码后,跟着队伍离开。

    天色由天光转至黑夜,柏淮的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夜晚搜救,能见度低,莱山县河流干道多,更是加大搜救难度。

    派出去的搜救艇已经陆续回来,带回来不少被困在自家房顶的居民。柏淮扫过被救人员名单,一直没看见尤加的名字。一颗心沉着,犹如死透了,无法跳动一般,后槽牙死死咬着,连带太阳穴也跟着疼。

    柏淮一身泥泞,颓然坐在小学操场水泥砌成的升旗台台阶上。胖子把分发下来的盒饭递给他,柏淮没接。

    “好歹吃两口,别到时候尤加回来,换你倒下了。”胖子把盒饭放在他身边,“我去忙了,如果有信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谢了。”嗓子跟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嘶哑得听不出情绪音调。

    柏淮扒了两口,没胃口再吃。他时刻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任何来电。实在无法抗拒不安的情绪。又有新的救援物资车开进来,他又去帮忙卸救灾物资。卸完水,又卸泡面、卸药品。没有活可干,他走到门口,不肯漏掉一个身影。

    早上负责统筹的村干部抱着一沓表格恰巧经过他身边:“哎哟,你是早上那个帅哥吧,我这边忙得不行,忘记给你打电话了。你要找的是榕屿融媒体的尤记者吧?”

    “对。”柏淮的心高高悬起,甚至不敢继续往下听。

    “一大一小都救回来了,她还真坚强,抱着树干撑这么久。她现在在县政府的救援据点,可以放心了。”

    柏淮鼻尖骤然酸涩,仰起头睁大止住打转的生理性泪水。嘴唇在颤抖,手也在抖。

    村干部也是有家室,是个过来人,瞧他紧张的模样,也替他感到高兴:“是女朋友吧?赶紧去找她吧。这边过去不算远,往北走七八百米就到了。”

    柏淮深深鞠躬。

    他全力奔跑,很快抵达目的地,看到了全须全尾的尤加。

    尤加身上穿着昨天出门的白T恤和深色牛仔裤,此刻,衣裳拧拧巴巴,黄泥斑驳,身上披着条御寒的毛巾。

    她身边放着一桶冒热气的泡面桶,蹲在她身前的身影,手里正拿着一个一次性杯递给她,同样氲着水蒸气,杯子里头,向来是驱寒的姜茶。

    怕撤离居民的时候,发生漏电触电的情况,早早就已经停电。所有的救援据点均是用的柴油机发电,夜幕早已降临,这会儿,忙忙碌碌的空地上,大灯亮如白昼。

    柏淮清晰看见尤加紧紧蹙眉,默声接过杯子。蹲下的身影动了动,朝他的方向露出面庞。

    那身影竟是徐逸成。

新书推荐: 纯情男主防坑指南 只撩不嫁,权臣跪求负责 被偏执妹妹始乱终弃后 她的恶犬[娱乐圈] 日月彼岸  言情篇 熟夏 治愈[BTS] 在恐怖综艺里肘击队友![无限] 临危不惧 从前有个瞎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