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站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堂堂大将军,竟也会为这种事提心吊胆。
当年他提着染血的战刀闯入金銮殿时,都不曾畏惧过那位九五之尊的怒火。可如今,光是想到潘宣可能要来,指尖就止不住地发冷。
他怕。
怕那个人一来,就会带走他好不容易留在身边的林箫竹。
更怕到那时,自己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那个人才是她朝思暮想的爱人啊。
而他潘明算什么?
不过是个趁人之危,将她囚在身边的卑鄙之徒罢了。
镜中的林箫竹瞪大了眼睛,唇瓣轻颤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潘明几乎能听见她剧烈的心跳声——为另一个男人跳动的心跳声。
其实京城来的是不是潘宣,谁说得准呢?
但张浙夫妇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就差把"圣上驾到"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本可以瞒着她的。
就算潘宣真的来了,他大可以找个借口把她藏起来,或者干脆说从未见过这个人……
可他还是说了。
像个自虐的傻子,亲手撕开自己最痛的伤口。
“将军这一生征战沙场,可曾怕过什么?”
记忆中有人这样问过他。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怕?本将军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
多可笑啊。
原来不是不怕,只是还没遇到那个让他甘愿卑微到尘埃里的人。
崎岖的山路窄得仅容一车通过,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马车摇晃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可车内的人却浑然不觉危险。
潘宣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红色绳结——那是林箫竹曾经戴在腕上的东西。他神色晦暗,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山峦上,思绪早已飘远。
“吁——!”
马车猛地一顿,车夫厉声呵斥:“你是谁!敢拦大人的车驾!”
潘宣皱眉,掀开车帘,正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
“哟,还真是你啊。” 李南漕骑在马上,一条腿懒散地翘着,毫无恭敬之意。
潘宣冷冷瞥他一眼,“是你啊,李南漕。”
车夫大怒:“大胆!你可知这位大人是谁!”
潘宣抬手制止,淡淡道:“旧识罢了。” 他看向李南漕,“东西呢?”
李南漕从怀中掏出一条红绳,在指尖晃了晃,“在这儿呢。” 他眯起眼,“不过……陛下,这绳子到底有什么用?林姑娘没了它,不会出事吧?”
潘宣眸光一沉,“上车,边走边说。”
马车与马并行于狭窄的山路上,潘宣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李南漕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惊叹。
“所以,林姑娘若没了这绳子,按理说早该出乱子了?” 李南漕挑眉,“可这么久都没动静……莫非有人替她压住了?”
潘宣神色微凝,“箫竹不可能离得开这绳子,除非……”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潘明根本不知道它的重要性。”
李南漕饶有兴趣地打量他,“陛下连潘明和林姑娘的事都一清二楚?”
潘宣淡淡扫他一眼,“潘明身边,尽是我的眼线。”
“哟,你们兄弟俩还真是……” 李南漕笑得意味深长,“一个藏药人,一个盯药人,这是要摆上台面斗一局?”
潘宣眸光骤冷。
“这是家事。”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再多问一句,我让你们李家绝后。”
李南漕立刻举手投降,“是是是,陛下英明,我不问了。” 他嘴上服软,眼底却仍带着玩味的笑意。
马车继续前行,山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潘宣握紧手中的红绳,目光沉沉地望向西南方向——
那里,有他必须要带回来的人。
夜已深,府内灯火幽微。
潘宣踏入厅中时,张浙夫妇早已恭敬候着,衣冠齐整,显然等了多时。
“恭迎陛下!” 张浙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潘宣抬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向桌边坐下。“备了饭菜?”
“是,热水也已备好,陛下是先沐浴还是……”
“先用饭。” 潘宣打断他,目光如刃,“顺便说说林将军的事。”
张浙心头一紧,却不敢迟疑,立刻将早已梳理好的情报一一禀报。从林箫竹初到西南,到她突然失踪,事无巨细,却唯独隐去了她可能藏身将军府的猜测。
半个时辰后,潘宣指尖轻叩桌面,忽然问道:“林将军现在何处?”
张浙喉头一滚,额角渗出细汗。
潘宣端起酒杯,在饮前淡淡丢下一句:“别告诉朕,人丢了。”
“咚!” 张浙直接跪了下去,“陛、陛下明鉴!林姑娘自那日离开县衙后,确实再未回过采茶村,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她去向啊!”
潘宣轻笑一声,“是吗。”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张浙脑中嗡鸣,忽然福至心灵,颤声道:“莫非……陛下早已知道林将军下落?”
“朕初来乍到,如何得知?” 潘宣眸光微转,“倒是潘将军……他也在找?”
“是、是……等等!” 张浙猛然抬头,“难道林姑娘在潘将军那里?!”
潘宣仰首饮尽杯中酒,不再言语。
张浙顿时冷汗涔涔——陛下竟对西南动向如此了然,连他这县令都蒙在鼓里的事,却能一语道破。
这西南境内,究竟还藏着多少双天子的眼睛?
热气氤氲的浴桶前,窗纸被月光映得透亮。
潘宣懒懒地靠在桶边,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滑下,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窗外那道熟悉的剪影——像一把锋利的剑,无声地悬在夜色里。
“既然来了,”他忽然开口,嗓音浸着水汽,低哑又温柔,“不如进来坐坐?”
影子一动不动。
潘宣低笑,“还是说……你只是来看看我?”
沉默。
他垂下眼,长叹一声,“箫竹,京城的夜太长了。”指尖拨弄着水面,荡开一圈涟漪,“没有你同我说话,连御花园的蝉鸣都嫌吵。”
窗外的身影微微一颤。
“骗子。”林箫竹终于出声,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知道我是药人后,眼里就只剩‘利用’二字。”
潘宣苦笑,“若真如此,我何必孤身闯这西南险道?”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马车坠崖时,我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得活着见你。”
“……我不想见你。”
“可我想。”他的声音忽然轻得几乎消散,“想到夜不能寐,想到……连龙袍都宽了三分。”
林箫竹攥紧拳头,转身欲走。
“吱呀——”
门扉轻启,潘宣披着单薄的白衫迈出,衣带松散,露出嶙峋的锁骨。不过分别数月,他竟瘦得形销骨立,月光一照,仿佛一具苍白的魂。
林箫竹呼吸一滞。
“要走了?”他问得小心翼翼,像怕惊飞一只蝶。
她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天亮前……”潘宣望着她的背影,“我会在县衙门口等。等到日出,等到你愿意见我——或者,等到西南的露水浸透这身衣裳。”
夜风掠过,林箫竹纵身消失在屋檐间。
潘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忽然轻笑:
“哥哥,你会替我转达的,对吧?”
林箫竹睡得正沉,却被细微的动静惊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潘明坐在床边,指尖正轻轻拂过她颊边的碎发。
“你出去了?”她嗓音里还带着睡意。
“嗯。”他收回手,声音平静,“去见他了。”
林箫竹怔了怔,随即了然,轻轻点头。
潘明站起身,背对着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日出之前,县衙门口。”他顿了顿,“他说会在那儿等你。”
说完,他推门离去。
夜里的时间总是黏稠而缓慢。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光挤满了夜空,连一颗星子都容不下。那样孤零零的一轮月亮,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林箫竹翻了个身,背对着潘明曾经躺过的地方。
思绪像野草般疯长——那些无关紧要的回忆,零碎的对话,某个瞬间的眼神……越是拼命想按下,越是翻涌不休。心口沉甸甸的,睡意早已消散无踪。
而另一侧,潘明闭着眼,呼吸平稳得近乎刻意。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了一条汹涌的暗河,谁都不敢先迈出一步。
天光渐亮时,林箫竹轻轻起身。
潘明依旧闭着眼,听着她穿衣、下楼,直到大门“吱呀”一声合上。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他缓缓坐起,望着空荡荡的床榻,忽然低笑一声,抬手抵住额头。
“呵……”
笑声里满是自嘲。
月光褪尽,晨光爬上窗棂,照见他眼底未散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