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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疏荷折

    韩副将的亲事办得热闹,西南府上下张灯结彩,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喜糖味儿。人人脸上挂着笑,连素来冷着脸的守门老兵都多喝了两杯,醉醺醺地哼着小调。

    喜事一桩接一桩,日子像是泡在蜜罐里,连风都温柔得不像话。

    直到怪事开始。

    不知从哪天起,西南府的人开始凭空消失。一个、两个、三个……悄无声息,像被黑夜吞没的影子,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们去哪儿了?怎么消失的?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哪儿?县衙的差役跑断了腿,问哑了嗓子,换来的只有茫然的摇头。张浙愁得胡子都揪掉几撮,潘明翻烂了卷宗,仍旧毫无头绪。

    真没人知道吗?哪怕一丁点儿?

    当然不是。

    林箫竹只是不敢去想。

    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是谁做的,为了什么。

    是潘宣。

    和采茶村的大火一样,他就是要逼她,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磨她的心神,直到她撑不住,乖乖回到他身边。

    为什么?当初赶她走的人,不是他吗?现在又要她回去?

    她心里翻涌着千万句质问,恨不得揪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句逼他回答清楚。

    除了林箫竹,还有一个人,心里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哪怕事到如今,潘明仍不愿相信采茶村的惨案是潘宣的手笔。

    那可是他的亲弟弟,从小跟在自己身后,唤着自己“哥哥”的是一国之君啊!

    堂堂天子,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潘明始终信他,毫无保留。正因如此,即便他有机会杀回京城、夺回皇位,他也从未动过半分念头。他总想着,潘宣会是个好皇帝,这江山交给他,不会有错。

    所以这些年,他甘愿偏居西南,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是潘宣。”

    林箫竹的话像把刀子,狠狠扎进潘明心口。

    “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林箫竹低下头,“他亲口告诉我的,在梦里。”

    “梦?”

    潘明不知该信谁。

    眼前这个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女人?

    还是那个血脉相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罢了。

    与其在这里纠结,不如亲手揭开真相。

    无论林箫竹所言是真是假,无论幕后黑手是不是潘宣

    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像被黑夜吞噬的萤火,无声无息,连哭喊都来不及留下。

    村庄、街巷、军营……无论何处,只要夜幕降临,便有人凭空蒸发。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呼救的声音,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直到某天林箫竹在案发现场的墙角,发现了一个刻在竹叶上的痕迹。

    “……是先祖留下的文书中所记载的标记,意味‘竹’。”

    潘明看着手中的竹叶陷入沉思。

    林箫竹问道:“你怎会认得?”

    潘明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太学院时,我和他一起读的书。”

    是挑衅,也是宣战。

    幕后之人正傲慢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份,像猫戏弄掌中的老鼠,欣赏着她的惊恐与无力。

    林箫竹的指尖抚过那道刻痕,心如死灰。

    “为什么……非要逼我到这般地步?”

    夜风卷着碎叶掠过空荡的长街,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等待着下一个消失的人。

    每拖延一天,消失的人越多,整个西南府陷入恐慌。

    潘明看着林箫竹瘫坐在窗边,单薄得像张纸,宛若风一吹就要散。胸口蓦地一疼,他大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走。”

    “……去哪儿?”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整个人像具空壳,任由他拽着前行。

    潘明翻身上马,将她箍在怀中,一路向南疾驰。

    马蹄踏碎溪水,惊起林中飞鸟。穿过最后一道陡坡,眼前骤然开阔。

    群山环抱间,万千野花在风中翻涌成海。

    林箫竹踉跄下马,瞳孔微微颤动。

    “西南府竟藏着这样的地方……”她喃喃道。

    “没想到吧?”潘明松开缰绳,站在她身侧。山风掀起他的衣摆,带着花香扑向她。

    林箫竹缓缓点头,闭上眼张开双臂。风穿过她的指缝,掀起素白裙裾,那两根垂落的鬓发像挣扎多年的心结,终于在此刻舒展。

    “你听,”她轻声说,“只有风声,和花开的声音。”

    连日的阴霾突然散了,宛若浮于云端。

    “潘明,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的梦。”

    “哦?有多长?”

    “很长很长……从我的小时候,一直做到了现在、此刻。”

    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梦。

    记不清那时几岁,只记得坤晖山的雪,冷得刺骨,林间的雾浓得化不开。

    然后,遇见了你。

    你迷了路,跌跌撞撞地闯进这片林子,而我,同样迷失在这片苍茫里。

    目光相撞的刹那,我们同时愣住。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后来,她忘了,甚至忘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约定。

    直到此刻山风呼啸,带着当年的凛冽,将记忆一片片拼回。

    原来,最漫长的梦,从初见那一刻就开始了。

    离开坤晖山后,我遇见了另一个很像你的人。眉眼、轮廓,甚至笑起来时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以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毕竟,他和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那么像。

    我爱上了他,于是更加彻底地忘记了你。

    直到关于你的记忆,像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漏尽。

    直到黄沙漫天,刀枪撕裂寂静。

    你踏着硝烟走来,靴底碾碎焦土,军装染着血与尘。你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

    好在不算太晚,你又出现了。恰如其分,不早不晚。让我做了这场梦,有甜有苦,却从未后悔。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潘明侧过头,嘴角噙着笑,指尖轻轻拨弄着身旁的野花。

    林箫竹眯起眼,“就是……突然想。”

    潘明望着她,忽然伸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花瓣。

    “既然这样,”他顿了顿,嗓音低下来,“我还想听,再多说一些吧。关于……我们的故事。”

    “好。”

    花海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温柔的潮水。他们肩抵着肩,影子斜斜地融在一起。

    林箫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在描摹一幅画。

    第一次亲吻时他僵硬的指尖,第一次拥抱时彼此错乱的心跳,第一次哭泣时他手忙脚乱递来的、皱巴巴的手帕。她说到他笨拙的情话,说到自己如何一边嫌弃一边心动,说到西北的风沙里,他背着她走过漫长的夜路,体温透过衣料,烫进心里。

    时间不长,可回忆堆叠起来,竟沉甸甸的,压得人眼眶发热。

    讲到最后,林箫竹突然哭了。眼泪无声地滑下来,砸在交握的手上。

    潘明听着,胸口莫名发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他下意识去擦她的泪,却听见自己声音发哑:“所以,为什么突然想把故事都说一遍呢?”

    林箫竹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抬头冲他笑,眼睛还湿漉漉的。

    “我怕你忘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进血肉里。

    潘明怔了怔,只当她怕岁月漫长,记忆褪色。他笑着揉她的头发:“傻,我怎么会忘?”

    林箫竹突然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答应我,你不会忘记,永远都记得。哪怕……我变得不再是我,不再是现在的林箫竹……”

    林箫竹毫不犹豫地褪下身上的衣裳,紧紧拥住潘明。

    告诉他,这是最真实的林箫竹,你眼前的人毫无遮掩地面对你,没有任何隐瞒。

    和数个从前轻描淡写的吻不同,林箫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吻住他。

    裹挟着咸泪的吻,不断吮吸轻咬着彼此的唇瓣,似要以疼痛将此刻封存于记忆。

    “箫竹。”

    潘明抬手拨开林箫竹眼前垂落的发丝,捧住她愁绪面目的脸。

    “我会把消失的人统统找回来,然后向他坦白一切。”

    “坦白……坦白什么?”

    “坦白我愿为你割舍一切,只想你留在我身边。潘宣一直怕我举兵重返京城,觊觎皇位。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你。天地之大,我们寻一处安定,远离是非。我只要你,别无所求。”

    林箫竹咬紧发抖的下唇,俯下身,靠上潘明的颈窝。

    花与月悬浮于天地间,林箫竹只用抽泣与喘息代替了回答。

    直到次日清晨。

    阳光斜斜地爬上床沿,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只剩几缕残留的体温。

    枕上放着一张字条,笔迹晕开,像被泪水浸过。

    “宛若两情不曾别,许你来生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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