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有宫里来的御官策马驶进广阳长街,马儿嘶鸣惊得一群红袖女子轻叹连连。
御官身着黑底红纹锦官服,头戴珠光宝气官帽,在柳家店铺前吁停宝马。
“柳酉在否?”
齐耀和繁花还被扣押在秦祁处待放回,铺子里只有柳酉一人。
她闻声从柜后抬头,看见面前的官差骑马斜眼瞧她,心中顿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民女在此,官爷有何吩咐?”
御官见到人在,迈步侧身下马,手执宫中诏令:“皇后娘娘有诏,诏广阳长街柳家铺子柳酉,进宫面议。”
皇后娘娘诏她进宫,莫不是和秦祁有关?
饶是心中疑惑沉重,柳酉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手里的柴火,体面言道:“劳烦官爷带路。”
皇后清氏在宫中游园,秦祁走在一旁扶着她,二人身后只跟了停风与绿萝。
“怎么?心软了?”
清氏早就听说秦祁想要策反柳酉为己所用一事,也听说了他本想密室围困最后却放人一劫的事迹。
此刻她伸手随意摘下路边一支红得艳丽的大朵花,意有所指:
“这没有人要的武器啊,就跟本宫手里这支花儿一样,不早点摘下它只会肆意生长,最后插在别人家的花瓶里,成了别人的风景。若是想拿在自己手里呀,就得注意别被它花茎上的小刺给扎到流血。”
说着,清氏转身看向秦祁:“柳酉这件武器你若心软不除,要么最后就是收服她为你所用,要么就是等着她反过来刺向你。”
秦祁一身白衣,腰上挂了束明黄色的玉穗,沉声言道:“儿臣并未心软,只是觉得这笔利刃,对于日后定有莫大的帮助。”
清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瞥他一眼笑道:“柳酉身后代表的李青遗留势力是杀器没错,可根本地,柳酉是个人,可不是你那些从小跟你到大的手下,凡事不要太过自信了,她可不一定会按照你预计的每一步走。”
自己这个儿子啊,决定了的事可很少有反悔的。
柳酉能留下一条命倒真是她没想到的。
说自己儿子没有点心思,她用清绰罗氏的名义第一个不信。
秦祁低头:“儿臣知道。”
“那批草木灰,你原打算用来做什么?”
“原想借此栽赃柳家铺子的质量问题,凭借这点让审理府判柳酉死刑,可后来儿臣发现柳酉也是个以己济贫之人,不忍如此忠良爱国之人因为身世就不明不白死了,也不应如此莽撞,想先争取一番再做打算。”
“争取得怎么样了?”清氏问道。
秦祁不知为何想到了几日前暗室里那个吻。
那时的自己好像反而被柳酉争取了。
“咳咳……还需努力。”
“你父王近日身子已经有点不行了,你身边一切可利用的机遇都要加快进度。”清氏凑到秦祁耳边,用身后的停风和绿萝也听不清的气声说道。
“我知道,母后。”秦祁低眉,眼底深沉。
清氏看向他,自己的孩子转眼间竟长到这么大了,已经要到了成为一国储君的年纪了呀。
微风卷携着御花园里百花的阵阵幽香,吹动她耳边的发丝,清氏缓缓放下她眉间那抹忧虑。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柳酉姑娘到了。”官差站在五米之外,弯腰作揖向二人汇报道。
“让她过来吧。”清氏轻声出声。
御官应声行礼退下。
“你可做好要争取柳酉的决定了?”清氏看向秦祁问道。
秦祁点点头,她笑了:“好。”
柳酉低着头走进了御花园,做足了第一次来御花园担惊受怕的小市民姿态,实际上脚下道路每一块石子她都熟悉得了然于心。
官差领她的脚步忽地停住,柳酉就知道,面前应该就是皇后了。
官差上前汇报言说,柳酉在后面紧跟着自办家门。
宫里规矩严格太多,柳酉全程都未曾抬头,自然也不知面前除了皇后娘娘,还有太子秦祁。
“娘娘召见民女,民女受宠若惊不胜感激。”
“柳酉姑娘,本宫上次给你说到事,考虑地怎么样了?”清氏红唇轻启,看着自己面前着未施粉黛朴素至极的姑娘,突然懂了自己儿子的心境。
规矩聪慧,清丽沉静。
宫里鲜有这种没有物欲熏心过后的面孔。
和这种气质的人待久了,自己也会跟着平静下来,心中只留一片每年上祁节上山礼佛过后般的澄净。
“能跟娘娘说上一两句话,已经是民女莫大的荣耀了,更别提伴娘娘左右这样的至高礼遇。不怕以下犯上告诉娘娘,我柳酉是俗人,不敢奢求,也不觉得自己有坐上这个位置的能力。”
柳酉字字真切,话里话外已接近恳求的意味。
“你觉得民间比这富丽的皇宫还要好?”清氏看她跪在地上,开口问道。
“民女不敢,”柳酉的额头结结实实抵在坚硬冰冷的石板路上,“实为柳酉没有能当大任的能力,宫里物质富饶,天子脚下,机会千万,宫外繁华似锦,各色面孔。二者本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民女能力不佳,实为没有挑拣之嫌。”
她这只被困在笼里太久的杜鹃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外面的尘世了。
她再不想回来,把前世的心理囚禁再经历一次了。
柳酉近乎恳切,清氏也无言再劝,只默默看向一旁未曾出声的秦祁。
“说的倒是迫不得已,给自己塑了个好名声。”秦祁开口,睥睨着面前跪地之人。
柳酉听出来对面人的身份,开口言道:“太子殿下身居高位,万人助力,自是不懂一人独行游走于宫中的心境。”
秦祁闻言,默默盯着她没有开口。
夏末初入秋,传来风吹林的沙沙声,有已经泛了黄的树叶舟楫般左右飘落下来,落在二人之间。
过了许久,柳酉听到脑袋上方传来秦祁悠悠的声音:
“我怎会不懂?”
皇帝身体抱恙,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这个太子立于蜚语洪流之中,逆行于奸官宦臣之中。
他又怎会不懂?
独身一人,抵朝廷万人洪流之力,扛身后万民之难。
秦祁不易察觉地苦涩扬起嘴角:“各有难处罢了。你不用进宫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清氏刹那间拧眉侧头,看向她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心软的儿子。
柳酉头颅还低在尘埃里,身子震了一下,语气如蒙大赦:“谢太子殿下恩典。”
“相应的,你家两位小辈需要入宫任职……我不会给他们安排劳累的活计。”
“殿下,”心情大起大浮,柳酉眼色阴沉,“为何?”
“这是皇家颜面。外人都知皇后几日前邀约,今日就诏柳家进宫议事,你不来,你家两小子就得来,”秦祁一字一句,“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是为了大局。”
清氏满意地看着自己儿子。
柳酉身下颤抖。
好一个大局。
上位者一句话,就得让平民老百姓在暗无天日的宫里倾耗一生。
她抬头看向面前玉冠金装的两人,额上印了一片红色的石子印:
“他们还未满十四。”
按律法,未到十四不能进宫。
“我知道,我会改掉他们的年龄,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秦祁看着面前的她,身后执扇的指节握紧到发白。
“秦祁你别太过分。”柳酉怒目站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几步走到秦祁跟前,就差和他鼻尖对鼻尖。
她冷笑一声,轻声的话语里似有力量万钧:“你就是这样关怀你的苍生百姓的是吗?这就是你的胸怀志向?”
二人近到只能看见对方的瞳孔,和那里反映出来的情绪明显的自己。
柳酉细细看着他琥珀色淡淡的瞳孔,忽地,又粲然笑道:
“秦祁,不可笑吗?”
秦祁衣袍下的身躯不可见地一震,纸面白扇隐隐有了受挤压的嘎吱声。
他面上未动,笑容却是僵硬地凝滞着。
“柳酉你大胆,敢这样和太子殿下说话!”远处的官差见状跑上前,想要直接把柳酉拉下去。
清氏看向那人,抬手示意。
官差见此,刹然停下脚步,默默退下。
清氏见周围只剩下信得过之人,开口对柳酉说道:
“本宫知道你也难受,这样,三年之后,那俩孩子回来,你今日回家后呢,我让宫仆给你送些生活用品,也不多,应是些你能用得到的。”
柳酉后撤一步,眼神在面前两人的脸上来回流转,只听他们一唱一和,看着她做困兽之争。
嘴上口口声声一字一句为她好,却在笑着抹杀掉两个孩子的生活权。
她面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嘴角上扬不屑地看向两人:“我既不会入宫,和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一个派别,也不会把两个无辜的孩子送进来。”
停风拔剑,剑刃在日光下反照出炽亮的光线,正正落在柳酉脸上。
她撇嘴一笑,从袖中弹指飞出刚跪在路上捡的石子,一击即中到那长长的刃上。
原本握在手中的剑直接被一块小小的石块打掉在地。
手心还继续着刚传导过来的阵阵酥麻感,他心中有些吃惊,默默看向那地上的剑。
好强的怒意。
秦祁见状,出口道:“姑娘不必紧张。若觉得不妥,可回家再思索一番,等姑娘想好了,可随时来太子府。”
“呵。”柳酉冷哼一声,后退一步离开。
清氏和秦祁看着柳酉离去的背影,相视一眼。
“我可跟你说过,这花在自己家中养不了,最后只能成为别人家的风景?”清氏轻叹口气。
秦祁沉默着盯着那地上随成几块的石头子。
“看你是还要继续去摘呢,还是直接剪下让别人也无法得到呢?”
清氏双手交握置于腹前,昂首挺胸看着面前的花群,是仪态万千的皇后姿态。
秦祁出神不语,只愣愣盯着地上。
看着自己这个唯一儿子的表情,清氏无奈地叹口气。
可能秦祁自己还不知道答案。
但是她这个养他从小到大的人,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
自己这个儿子,好像要栽在一个不该栽的人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