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本应是多雷雨的季节,今年却格外闷热。已经一连三月没有下过雨了,太阳金光灿灿地高悬长空,热风伴着寺庙里香火燃烧的檀香拂过薛芜冒着微汗红润的脸颊。
薛芜睁开眼,抬起头来,面前是闪耀着金光带着悲悯众生神情的佛像,丝丝缕缕的檀香薄烟涌入鼻腔。
薛芜神情恍惚,再抬眼,先前闪着金光的佛像,此刻已经与平常无异。
上一刹,被血染红的青色玉佩正晶莹剔透地悬挂在她的腰间,而她此时身着的是少女时最爱穿的月白色绣栀子花云纹裙,跪在白马寺的正殿里。
她重生了!
她恍惚想起来,上一世天德十五年,燕国大旱。旱即大甚,涤涤山川。降丧饥馑,斩伐天下。
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是年,帝登重楼,下罪己诏以慰民心。虽有一时之效,但久旱成饥,四地皆有流民起义。
因薛芜出生之时,云游四方的方士曾登门拜访,并赠给薛芜一件青色玉佩,言:“此女前生乃是若水仙女,因犯错被罚历劫,此物可助她渡劫,也算贫道送她的见面礼。”
当时众人只道是江湖骗子四处招摇撞骗,信口胡诌的笑话。薛父恰巧是翰林院修撰,就将这段趣事撰写成文,便就在燕京城内流传开来了。
而后,便有了帝为息民怒,召六品翰林院修撰薛昭之女薛芜于九月十五日后为大燕祈雨。成则皆大欢喜,不成则将薛芜拉出去平息民愤,做缓兵之计。左右无非牺牲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怎么样算都划得来。
是以,当年薛芜得知被召去祈雨,犹如雷劈。一向将女儿视若珍宝的薛昭也恼恨自己当年写下了那段女儿出生时的趣事而引来如今之祸,母亲则天天以泪洗面,带着薛芜日日来白马寺祈愿。
“神佛在上,保佑阿芜祈雨成功,信女愿终身吃斋念佛,只求神佛慈悲,给阿芜一条生路。”
许是阿娘诚心感念上苍,那年六月十五,薛芜在城南日月台上,当着燕京城的百姓的面祈雨,一曲雩舞舞伴,天果真大降甘霖。
民喜极而泣,奉薛芜为大燕圣女。想来薛芜本是自在林中鸟,最后却被困樊笼,凄凄离世的故事便是从这儿开始的。
神佛有灵,让她重活一世。
现下距离薛芜到城南日月台去祈雨还有三日,她心知三日后燕国必降甘霖,此刻倒也不似前世那般忧心焦虑了。
前世她被皇权富贵繁华迷了眼,做了七年王妃,三月皇后,这一世她可不愿再重蹈覆辙了。
她不要再做金丝笼中鸟任旁人挑选点评,她要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薛芜在沉静幽远的经文诵读声中起身,走出大殿,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记得今日太傅徐恒的夫人和幼女在白马寺上完香,回家途中路遇流民劫车,摔下悬崖。
当时整个轰动了整个朝堂,太傅徐恒痛失爱妻和幼女,悲彻万分,连日不朝。满朝文武皆自危家人安全,要求陛下屠杀流民,权贵与流民之间的矛盾一度激烈。
现在若是阻止徐夫人遇难,或能借此机会结识徐恒。
薛芜前脚刚迈出大殿,另一只脚还在殿中,就见一梳着单螺髻,身着鸭青色绣月白梅花综裙的貌美妇女满脸愁容地走近,握着薛芜白皙纤长的手道:“阿芜,你怎么出来了?娘方才去偏殿替你求了签,你瞧,是上上签呢!”
只见薛夫人从袖中取出方才求得的木签“鹏飞千万里,万事皆称心”。
薛夫人嘴上说着宽慰的话,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看着薛芜,珠玉细腻的双手紧握木签止不住的发抖。
薛芜一把将薛夫人揽入怀中抱住,轻轻拍抚着薛夫人的背,就像儿时因打雷害怕哭闹时母亲温柔拍抚她背那般安抚道:“放心吧 ,阿娘。”
“那方士不是都说了吗?我是若水仙子,求个雨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的。”
母亲闻言更加心疼女儿了,却不想在此时惹得女儿伤心,只得忍住泪水,紧紧抱着薛芜良久道:“你还没有告诉阿娘,你出来做什么呢?”
前世,薛芜并不知道三日后真的会天降甘霖。所以祈雨前日日都在白马寺大殿内向神佛求佑,薛夫人见女儿一反常态,怕她想不开故而一问。
薛芜自然不能将要阻止徐夫人遇难的事告诉薛夫人,只怕薛夫人听了会当她是精神疯魔不让她出去,便撒娇道:“阿娘,芜儿想在祈雨前再四处逛逛。”
提及此处,薛夫人一想到女儿三日后便要被逼上日月台,心头万般酸楚涌上只道:“那便再四处逛逛吧!走,娘陪你一起逛逛。”
现在世道乱,薛夫人自是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四处游荡的。但是,薛芜要做的事可不能带着薛夫人,这事儿本就没有十全的把握,若是因此连累了母亲,她可就罪大恶极了。
薛芜垂眸道:“阿娘,我就想自己一个逛逛。”声音轻柔似和风。可薛夫人却知道薛芜是个倔脾气,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便也作罢,又从荷叶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薛芜。
“出去逛完,早些回府。我和你阿爹在府中等你回家吃饭。”
也不知徐夫人究竟在白马寺的哪儿处大殿中,薛芜只得站在白马寺门外的柱子下守着徐家马车。
日上炎炎烈日烤的薛芜睁不开眼,只得眯着眼一刻不敢松懈地盯着寺庙门口形形色色来往的人。
终于,见一身着紫色蹙金海棠花鸾蜀锦长裙,头上插着一支赤金芍药长簪的妇人牵着身着鹅黄色双蝶立水裙的少女,从寺中走了出来。
看着二人朝着徐家马车走来,薛芜料定这便是徐家二位。扬起脸上盈盈地笑意,走上前去同徐夫人见礼道:“徐夫人安。”又转头向徐楹,颔首示好。
上辈子萧长信才被皇帝解了禁闭后,在朝堂上屡屡碰壁。薛芜便腆着脸皮,四处拜访权贵家眷,因而对燕京城的那些个贵妇人的喜好全都了若指掌。
只可惜今日这位徐夫人,上辈子死的太早了。薛芜不知其是个什么脾性,只得凭着礼数行礼问安,心里也隐隐发毛。
徐夫人远远地便瞧见一容貌艳丽身形曼妙的女子徘徊在自家马车前,想着又是个想来攀附讨好的女子,心中已有些许计量。一走近女子却是见安行礼,礼数倒是周全,颇有些大家风范,神色倒也放的缓和。
“你是哪家的姑娘?”
“回夫人的话,小女乃是翰林院修撰之女薛芜。”薛芜神情淡然,回答的不卑不亢。
阳光布下,她纤长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片淡淡的阴影,臻首蛾眉,略施薄粉,面似朝霞映雪,活脱脱似个仙子。
教见过许多大场面的徐夫人一时之间晃了神,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道:“我道是哪儿来的神仙妃子?原你就是那若水仙女呀。”徐夫人的话虽是对薛芜的夸赞,眼神中却也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惋惜。
站在一旁的徐楹闻言若水仙女,眼神立刻如星辰般亮了起来,拉起薛芜的手“你便是那若水仙女!”语气中充满了好奇。
徐夫人不想和薛芜牵涉过多,便拍下徐楹的手道:“楹儿!不得无礼。”
又浅笑着看向薛芜说道:“小女顽皮,让薛姑娘见笑了。”
“不知薛姑娘候在此处,可是在等什么人?”
薛芜闻言微微福身,接着说道“回夫人的话,我等的便是夫人你。”
徐楹闻言露出好奇的目光看向薛芜,徐夫人扭头看了眼徐楹示意她噤声,诧异道:“薛姑娘,为何要等我呢?”
“我本在白马寺金光大殿里上香,一缕檀香飘进鼻腔,薛芜于幻境瞧见了徐夫人与徐小姐。”
“一番梦醒,便听见殿外方丈说徐夫人和徐小姐也在,便想着前来拜访一二。”
太傅徐恒是大燕有名的反神论者,多次与群儒辩论,极力批判“天人感应”之言论,在大燕这个举国上下皆信神佛的国家,自然是骇人听闻的,因而屡遭排挤。
徐夫人受其影响,对神佛之事也不全信,不过是为了减少丈夫在朝堂上的尴尬处境,固而每月都会来这白马寺上香。
所以徐夫人对薛芜的言论自是不信的,只是时局特殊,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拂了薛芜的面子,勉笑道:“原是如此,想是神佛有灵,见我们有缘,才教姑娘看见了我们,那便请薛姑娘替我和小女谢过神明了。”
说罢便让身后的随从将并蒂荷花纹蜀锦团扇递给薛芜当作赠礼。
便携着徐楹的手转身走上马车,先开马车上由檀木丝编织的帷帘时,身后的薛芜忙说道:“既如此有缘,不知徐夫人能否再捎上我一程!”
徐夫人凝住身子,稍显迟疑,本不想和薛芜纠缠,一旁的徐楹率先开了口道:“好啊,好啊!正好若水姐姐可以在马车上再同我细说些幻境之事。”虽然徐夫人不信鬼神之事,但徐楹自幼被母亲带着来白马寺礼佛烧香,耳濡目染的,对玄幻异事有莫大的兴趣。
见一旁的徐夫人没搭腔,徐楹立马摇起徐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母亲,若水姐姐一个弱女子回城也不安全,你就捎上她吧!”
徐夫人双目看向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心便也软了下来,神情缓和道:“既是有缘,那便一同回去罢。”
马车内空间巨大,徐楹却是要紧紧依着薛芜坐着,喋喋不休地问着她有关幻境之事。
薛芜则一边回答着徐楹的问题,一边观察着马车的构造。马车虽宽大,但也没什么防护的装备,有的只是繁复的装饰,在平时自然是风情雅趣,现在却是太过于显眼了。
当年她只知徐家的马车被流民冲下马车,却不知详情。如今只盼着凭借她与徐夫人周旋的时间,与流民浪潮错过才好。
突然徐楹身子不稳朝薛芜这边倒了过来,帷帘外传来一声有力的马嘶声。
徐夫人手牢牢抓住座椅,神色淡定,语气中却透露出一丝气虚朝随从问道:“阿良,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