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窗外依旧是阵阵蝉鸣,不知疲倦。
房间的窗帘虽然已经拉上,但是乡下的窗帘并不是遮光性特别良好的材质。夜光便肆无忌惮地透过窗帘,像是过滤了一层,不是那般惨白皎洁,变得柔和起来。
已近盛夏,深夜还是有些微凉,林岚平躺在床上,这半个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此刻却又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她不愿让过多的情绪留在心里,也不愿让过多的画面出现的脑海。只是木然地把自己当做是一株植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当人极度地放空自己的时候,身体却保持着警觉,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敏锐了。
即使关着房门,她还是听到了客厅木椅的“吱呀”声,察觉到了声响,她坐起身来,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月光入户,通过了门上的玻璃,洒满了客厅。
外婆坐在木椅上面,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母亲的骨灰盒,那是她白天一直抱着的,她将它安放在了客厅后面的长桌上。通过外婆肩膀的轻微抖动,她知道外婆正在哭,无声地哭,一直不曾停止,哭泣中夹杂着几声叹息。
外婆对妈妈应该有很多的怨怼吧,虽然在处理妈妈后事的过程中,她似乎情绪没有什么波动,一直镇定得体地处理好每件事。但是从她一直没有消肿的眼睛、从有时候扣错纽扣的外衣、从每天基本不怎么进食的状态,她知道外婆只是在逞强,她一直以来的坚忍不容许她轻易地垮下来。
如果此时能看到外婆的表情和眼神,她相信她的眼中肯定藏着愤怒、不甘,更会被眼底的哀伤淹没吧。
林曼妮,母亲这好听的名字是外婆离婚之后改的。之前是什么名字,母亲并不知道,外婆也从没和她提及。
毕竟,改名字的时候,林曼妮也才3岁。
*
人的命运总是有一条轨迹,任何事情的结局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回忆过去岁月的时候,林金玉总是这般想。
她出生在生了6个孩子的家庭,在偏远的农村,生存的艰辛用脚指头也能轻易想象到。
她24岁才嫁人,在19世纪80年代,已经是没人要的老姑娘。
嫁人之后,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儿,而生完孩子的第二个月她便下地干活,在寒气重的山上割猪草,在冰冷的河水里洗一家人的衣服,洋芋、馍馍、咸菜就是一天的餐食,身体差得都不出奶。
即使是这般辛苦的劳作,也并没有换来婆家的好脸色。婆婆对着女儿说她是“赔钱货”,小小的女儿只能靠米汤填饱肚子。
哇哇哭泣时,女儿的小脸皱在一起,因为饥饿,脸色也发紫,每每都让林金玉很揪心,偷偷掉眼泪,只能把女儿隔三差五地托给自己的姐姐或妹妹,蹭一些奶水。
就这样忍到了孩子一岁,婆婆居然催促她生二胎,而自己的丈夫不仅不站在她这边,还在她和婆婆发生争执时,选择做“孝子”,甚至施加暴力。
一开始是扇她的耳光,发展到后面是拿脚踹她。
她孤立无援,这样的事在乡村似乎是一种“司空见惯”,她只能规劝自己不去反抗,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换取她和女儿的些许安宁。
但是容忍真的能换来“安宁”吗?答案是否定的,只能换来变本加厉的欺压。
女儿两岁了,林金玉的肚皮依旧没有动静,这样的“安静”越久,婆婆的态度就越恶劣。
当丈夫的拳头再次落在她身上时,两岁的女儿已经懂得拦在她的身上喊“不打妈妈,不打妈妈”了。
但如果能控制情绪,那这个男人或许就不会使用暴力了,听到哭喊的男人,最终也将拳头伸向了自己的女儿。
林金玉眼睛已经肿得老高,整个人都在战栗,但本能还是让她扑到小女孩的身上,像一张残破的大网,拦住了所有的伤害。
她口腔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她的肌肤是滚烫的疼痛,头脑,却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清晰:她要离婚,她要带着女儿离开这里。
可离婚对于一个女性而言,无疑得退层皮。对80年代的女性而言,可以说几乎要丢掉半条命了。
她先是带着女儿回到娘家,老父亲老母亲看到鼻青脸肿的女儿,也骂那没良心的畜生,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也只是在安慰咒骂之后,塞给她一些钱让她回去。
看着家里的弟弟也要张罗着找媳妇,父母是顾及不上自己的,更何况离婚这样的事情,在村里是极为不光彩的。
她断然是不能再回到那炼狱一般的地方。
*
要想不回去,就得能自己养活自己和女儿,要有地方住,要……有钱!林金玉背着女儿,明确了方向。
她走出了村子,往更加繁荣的镇子上走,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机会。走了有3、4个小时,她找到了一家养猪场,门大敞着,她怯生生地走进去,先讨了口水喝。
养猪场的职工老罗很热情,给她递了碗水,就在院子里忙活着拌猪食。
“大哥,你们这儿招工吗?”林金玉将喝完水的碗递还给老罗。
“大妹子,我们这么家庭小厂,不缺工人。”老罗没有停下拌猪食的动作,“碗就搁在凳子上就成。”
“大哥,我很勤快的,我还年轻,喂猪养猪我从小就做,干活麻利着呢,工钱也不要多,您看着给就行。”林金玉不依不饶。
“大妹子,你这带着个娃娃,干活也不方便的。我看你还是快回家去吧。”老罗虽看着她乌青的眼睛、微肿的脸颊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并不想摊这趟浑水。
“大哥,我求您。我真的……真的快活不下去了。”说着,泪水打湿了林金玉的脸庞,像是察觉到母亲在哭,后背上原本安静的小姑娘,也哼哼唧唧叫起来:“妈妈,妈妈。”
这时一个身影来到林金玉面前:“大妹子,我们给不了你太多。”一双温柔地手安抚着小姑娘。手的主人是老罗的妻子——方美霞。
“大姐,我要的也不多,给我片屋檐遮风挡雨,能吃上饭就行。”林金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方美霞的手。
“行,大妹子。我们也刚多养了几头母猪,需要有人搭把手。”方美霞像是不曾看到老罗使过来的眼色,笑盈盈地对林金玉说到。说完,便将背后的女孩子卸下来,接过她肩膀上挎着的包,拉着她们走到一间小屋。
“这简是摆放杂物的房间,现在有些凌乱,但是收拾收拾也能住人,你别嫌弃。我一会儿帮你一块儿收拾。”方美霞将挎包放在桌子上。
“大姐,不用。我自个儿收拾,很快,很快。”这么快找到落脚的地方,林金玉有些激动,声音都变得沙哑。
小女儿抱着妈妈的腿,抬起头看着方美霞,大大的眼睛盯着她,似在表示感谢。
只半天,林金玉觉得上天或许还是对她有怜悯之心的。她要努力,过上新的生活。
抱着这样的觉悟,林金玉干活非常认真,从不需要老罗和方美霞交代,经常天没亮就去上山挑猪草,早饭过后就去拌猪食,下午打扫猪舍,铲猪屎,多脏多累的活儿也从不抱怨。
反而是老罗和方美霞,让她悠着点干活,包吃包住,月底还给她一笔工资,虽然不高,林金玉默默地攒着。
而小女孩也有了新的玩伴,老罗和方美霞6岁的儿子——罗正,罗正很是照顾她,林金玉也能安心地工作。
风平浪静的了三个月,林金玉的丈夫找上门,要求林金玉回去,那天,林金玉正式提出了离婚。
有身强力壮的老罗坐镇,那个畜生没敢造次。又来了几波人过来劝说林金玉,林金玉就是不松口,坚决要离婚。
“你看看十里八乡哪里有人离婚的。”林金玉的妈妈哭诉。
“从前没有,现在不就有了。”林金玉回道。
“你这样对孩子不好,让她从小没了父亲。”林金玉的姐姐劝解道。
“她不需要会打她的父亲。”林金玉回道。
“你这样带着孩子,以后就是二手货了,没人要你。”林金玉婆婆恶狠狠的威胁。
“我有没有人要不知道,反正我不要你儿子。”林金玉回道。
……
就这样拉锯战了半年,林金玉还是每天认真干活,打定主意离婚。婆家终于松了口,不要孙女,但要她退还彩礼。就去办理离婚。
女儿三岁生日过后不久,林金玉拿出自己的积蓄和方美霞借的钱,退还了彩礼,离了婚。
离婚之后,她给女儿重新改了名字,跟她姓,叫林曼妮。
这些苦涩的经历后来总是被林金玉当做笑谈,20多年,她将林曼妮拉扯大,并没有再婚。
*
她尽可能多的给女儿关爱,弥补她因为家庭缺失而带来的不足,林曼妮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在这相伴的20多年里,林金玉和林曼妮可以说是幸福的,虽然并不是普世意义上的幸福,但是幸福本身就是多种多样的不是吗?
然而,林金玉望着眼前的骨灰盒和遗照,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拥有和自己相似却又更加残酷的命运?
泪水在她脸上风干,有打湿,风干,再打湿,林金玉不知自己已经保持这样的动作多长时间,也不知泪水落下了多少次,毕竟泪水不受她意志的控制。
她慢慢起身,用袖子将脸擦干,然后回了房间。
在林金玉起身那一瞬间,林岚将虚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这一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