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水窈一激灵挥镐向前,却被中途拦截。
正欲呼救,一只手轻轻勾过她的脸,正正好蒙住嘴,极凉极润,好似冷玉。
鼻腔涌入一阵腥甜的血味。
不知怎的,倒没有威胁气息。赵水窈心惊胆战,听见耳边响起一句话,讲得很没有由头,却理直气壮的。
“你可防着点,夜半莫给生人开门。”
赵水窈扭过头仰看,那只手便时宜地落下去。
月光浅浅笼着来人,五官在脸庞上投下深深的影,披散的长发、乱七八糟的衣裳,是白日见过的那个疯道士。
她此时身上全是血,十指浸过丹墨般,透红。
赵水窈腹诽不止。
难道门锁不是被这道士搞掉的?她可没有开门,是道士行事诡怪,还倒打一耙。
道士自顾自点点头,算做替赵水窈回应自己。她一面踮脚进门来,一面招呼赵水窈:“别紧张,跟我进来。”
赵水窈皱起眉头。这到底是谁家?
想问个究竟,又怕惊扰屋里睡着的亲人,没奈何跟着道士往院里走。
道士打量两眼,径直走进赵水窈的睡处。
赵水窈连忙跟着进门,只见道士不客气地坐上床榻。
赵水窈摸摸衣角,又挠挠脸颊,问:“你打算睡在这儿?”
道士挑起眉毛。
“还以为你见怪不怪,怎样都吓不到你呢。”
“半夜到别人家里,身上全是血,只是为了吓人?你真是个怪人!”赵水窈说到一半,忙跑过去看道士坐的地方,“只这一床被褥,你莫让血污了。”
道士笑嘻嘻让出点位置给她坐,说:“不怕,血已被夜风烘干了。”
“你是个道士,也杀生?这是什么血?”
道士只说:“杀生便毁了清白的手,是么?那你年纪轻轻,犯下血债,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水窈本就对她有戒心,一听道士竟知道她的隐秘,更是大骇,紧紧盯着她一言不发。
道士却很自若,说:“你上了鬼的当。观音河上的鬼怪故意使你动‘浊气’,好取走你的‘元’。你体内本有两元,阴阳平衡,取走‘阳’,那自然害你盗汗梦魇。”
“什么是‘浊气’,什么是‘元’?”赵水窈听得一头雾水。
道士悠悠抬起两只手,血红的指甲在黑瞳下犹如几颗锋利的犬牙,冷不防又吓赵水窈一跳。
“你说的‘杀生’,便算做一样浊气。那日你与胞弟的口舌之争,也算。观音河上累累的鬼魂,更是‘浊气’。”
道士看她还是不懂,笑道:“要你晓得这些做什么?你又不上山修道。我此番只是为物归原主。”
赵水窈茫然睁着大眼睛,道士瞥她一眼,笑意更深。
道士要她闭眼,喂了一样东西到嘴里,叫她囫囵吞下。赵水窈尝到半点味道,极苦,硬吞了下去。
睁开眼睛,道士起身欲走。赵水窈坐在床沿,问:“你说修道才用得到,为何还我?”
“你的便是你的,谁夺得去?我只为天理行事。”道士哼了一声,“至于那鬼已被我除了,这血正是它的血。”
一隙月光透过窗棂,道士站在门后的暗处,更像棵虬结的老树了。
门被推开。
“等等!”赵水窈站起来,仰头望着她,“你既告诉了我,不妨把话都说清楚。你走了,留我稀里糊涂的,可不行。”
道士面有诧色,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叫什么?”
“尹雪洌。”
“‘元’是什么?”
“修道之根基,‘元’则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既有浊气,那,可有清气?”
“简单来说,自然灵气是清,俗世纷扰是浊。”
“你在哪个观修道?”
“这你可想错了。”尹雪洌笑道,“修道虽是道士,但同寻常方士不一般。他们扶乩斋醮,那是入世道,当今仙宫推崇的可是出世道,哪有道观。”
赵水窈猛地记起尹雪洌在集市上说的话,女娲娘娘泥点造人,还有仙宫。
“今世你要真想修道,就应去仙宫中。那儿奉的是瑶池青莲,行的是羽客真人。再好不过的登仙之道。”尹雪洌说到这里,忽而转过头,掩着嘴似乎在笑。
赵水窈两臂发冷,她突然间觉得尹雪洌是两个人拼在一起的,一提到“仙宫”,就有些疯癫。
“仙宫远在海上,离这儿,隔了一万重!你如何走得到?便是你真到了仙宫,里头人也足够了,容不下你一个泥点子。”尹雪洌说,“依我看,你此生波折不断,不如从个‘忍’字,圆润浑浊倒能化灾。”
赵水窈当下很不服。虽未曾去过学堂,可她偷偷翻小满的书也识得一些字。
“忍字,心上悬着刀刃,怎能过得痛快?”
尹雪洌听了这话,端正身形,认真打量赵水窈,道:“看来,你是想求个明白、通透。”
是的。赵水窈从来没想明白过,为什么父母偏心小满,为什么她能见鬼怪旁人不能,为什么她将来只能嫁人。
“尹道长,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我一个人爬也要爬去。”
十一岁的孩子,心尚稚嫩,目光一心地锁在道士身上,等她回答。
尹雪洌想驳她,离家出走、一人远乡,往后多半要后悔。可她仔细想想,这孩子心念已起,往后终会再蠢动。还不如干脆了当些,为她多谋一谋。
于是,尹雪洌点点头,笑道:“我已不是清一仙宫的人,带不了你去海山。正巧,这附近也有修道人的山居,你去那儿,我捎你一程,怎样?”
“尹道长,你真好心!”赵水窈大喜过望,连连拜身。
“快收拾包袱,我带你连夜乘风去,免了舟车劳顿。”见她迟疑,尹雪洌又问,“可是舍不得?”
“也不消带什么,都算不上是我的东西。”赵水窈咬咬牙,按了按胸口那根长命绳。
“好觉悟。”
尹雪洌赞许点头,携她手向门外走。
说是乘风而去,这门前地势不好,风不生水不起,只能先走到村头观音河的拐点。
不知天明前能否出村,赵水窈走得惶急,活像偷了家产遁逃。但怕什么来什么,才走到村东头,听见背后牛车轱辘轱辘地来,有人喊:“水窈?是你么水窈!”
她回头,只见娘从车上跳下来,几步朝她跑来。赵水窈下意识想逃走,却被紧紧拽住手。
娘连珠炮似的问:“你咋一早走这来了!旁边这是谁?你头不梳脸不洗要去哪儿?”
赵水窈开口正要答,尹雪洌按住她的手,在旁边替答。
尹雪洌说:“在下茅山道士,昨日来到村中,看出这姑娘身上鬼气缠身,家宅不得安宁。跟随我修道三五载方保平安,故而……”
“道士?什么道士?我看你是疯子。”没等尹雪洌讲完,娘一把扯开她的手,带水窈往村里头赶。
害道长被骂,赵水窈当即臊得慌,不知哪来的勇气死死抱在一棵老树旁,大喊:“我不跟你回去!”
“你莫是想遭人拐走,断手断脚的当乞丐去?听话,跟娘回家!”
赵水窈手被树皮刮得生疼,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生生忍住。她说:“我要跟道长上山去,省家里一双筷子。娘,你和爹供弟弟好好念书……”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道长?”娘扫了一眼尹雪洌,“好好的姑娘,咱们家再穷能少你一口饭吃?还是你嫌家里谁亏待你?”
这样推搡着,尹雪洌本想再开口说话,拉牛车的大叔往前一站,给她吃了闭门羹。
“你这招摇撞骗的,要敢再来拐小孩,我可报官了。”
尹雪洌含着笑,站在原地不回嘴。赵水窈活像被架走的大鹅,回头可怜巴巴望向她。尹雪洌举手,竖起三根手指,冲她眨眼。
水窈似有所悟,连忙点头。
*
赵家连夜点灯商议,还引来了李婶。赵水窈心里酸苦,被骂得失了几分意气。好似往前积累下的意念都成了赌气。
说到底,她是个孩子家,懂什么?
天一亮,赵水窈的爹娘忙着去干农活,无暇管她,只是说给左邻右舍,叫帮看着点,别让人贩子给拐走了。
赵水窈心里有自己的打算。等到半夜三更,她悄悄起身,去门外等候。一出门,却迎面和爹撞上。
“水窈,你做什么去?”
赵水窈背后发冷,吞吞吐吐说去茅房。
爹一眼看穿,怒道:“你猪油蒙了心,大年三十盼月亮?别说那是骗子,就是真神仙,你也够不着。赵家是穷,你还没活出头,就瞧不上爹娘了?”
赵水窈眼泪唰地流下来。
“我哪有瞧不上?是你们急着送我走。小满都说了,我是你们捡来的,你们已经商量要让我嫁人了……”
爹顿了顿,立刻反驳:“他小孩子懂什么!真是……你就为这件事闹别扭?”
“我是不是捡来的?”赵水窈一边擦眼泪一边问。
相对无言,赵水窈心里有了数。观音河是条“送子河”,上游庙里供着菩萨,这下游便多得是别人丢了不要的女婴。
既然专程捡回来,为何又要偏心。
爹脸上挂不住,让她别多想,把娘喊来和她一块睡了一晚。天又亮了,赵水窈自认错过和尹雪洌约好的日子,就当上山的期望是做梦。
赵家不怕她跑,周围全是熟人,她单凭脚能走到哪去?
就这样过了两天,赵水窈晚上仍和娘同睡,连着两天被教育,听的时候已静如死水。可一听见娘浅浅的呼吸声,便再次想起前一阵噩梦呕吐的经历。
她要“忍”吗?
能忍一辈子吗?
因为是“命运”,就要束手就擒吗?
赵水窈起身看月色,夜已三更。
庭户无声。
往后,读书出人头地绝无可能。既然体内有仙缘,何不上山去?就算没有尹雪洌,总还有其他道人的!
想着,忽见窗前一个人影摇动。赵水窈还未反应过来,她人已被一瞬的念头引着出了门,走到了人影跟前。
是尹雪洌。
赵水窈匆匆往屋里看,尹雪洌说:“我使了点办法让他们听不着响动。”
她笑着竖起三根手指:“三日,三更天。如今你考虑整整三日,仍想跟我上山罢?”
“道长,我一刻不曾后悔。”
“好,好。”尹雪洌摸摸她的脑袋,“我有个徒儿在不远的沧浪山中,你便去那儿修道,我做你的挂名师傅,可好?”
竟有如此因缘,赵水窈当即磕头拜师。
本想问更多,譬如徒儿是怎样年纪、模样,当下顾不上。
已出了大门,赵水窈忽然又停下脚步。
尹雪洌回头看她:“你这时反悔,也不迟。”
“我想留样东西。”
赵水窈折返,将自己的头发剪了两束,扎好放在屋前。又采下一大把院墙边带露的茉莉,放进竹编篮中,悄悄搁在李婶家门边。
最后,把其中一朵递给尹雪洌。
行至观音河岔口。
尹雪洌将葫芦取在手心,几声咒下,那葫芦便膨成一人大小,足够她们站上去。
一阵清风扑面来,登时心胸开阔,人已飘在空中,清雾止不住地涤荡心怀。
夜未央,天欲曙,一日未尽、一日将来,在这交错的界点,鸡鸣响彻村落,直上云霄。
赵水窈低头看,她们已行出极远。
正当慨叹之际,天边一撮黑气袭来,把尹雪洌打个措手不及,失手坠下葫芦。赵水窈忙上前一步掌住平衡,往下望。
尹雪洌掉下去了,反而大笑。葫芦也跟着往下急坠,最后缩小成原样,回到尹雪洌腰边。赵水窈险些摔个狗爬。
“你身上‘元’的气息太重,不少鬼怪觊觎。现下一御风便藏不住,果然还得走着去。”
“师傅,那黑气比你还厉害?”
“倒也没有。”
“可你被打得掉下来。”
尹雪洌眨眨眼:“不觉得自极高处坠落很好玩么?生死莫测最令人着迷。”
赵水窈盯着她半晌,跟着笑了起来。
天亮全后,又是个响晴的天,万里无云。尹雪洌就近租了辆牛车走,还给赵水窈带了两个烙饼。
看她吃得有滋有味,尹雪洌好似入定般久久地笑。
待赵水窈吃干净了,她说:“这山高路远的,怪无聊,我给你讲讲你师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