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莱池第一次见到姜挽登是在她十八岁那年。

    轮船缓缓靠向矢禾岛的渡口,鸣笛声起伏在连绵的白浪里,船夫把灰粗的水绳抛向岸口。叶莱池挽着妈妈的手臂,彼时她刚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头发丝散在肩头,迈步的向上轻晃出白而尖的耳朵,小鹿一般地打亮着四周。

    在民宿门口取了钥匙,绕过摆满花盆的转角,沿着树屋的方向走到二楼的房间,叶莱池攀在妈妈的肩头朝手机里的视频通话喊,

    "爸爸快来吧,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这里的!"

    妈妈笑着看着她,阳光映成树影洒进来,叶莱池听到的海浪声是真实的,和妈妈的声音一样温和地把她包裹起来,

    "我们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因为妈妈的工作原因,登岛实地考察的两周后,她们全家搬到了矢禾岛暂住,至此,叶莱池十八岁之后的夜晚总是回荡着大海的声音。

    你在海边睡过觉吗?要是那种距离大海很近很近的木屋,把玻璃窗和门关上都挡不住的那种,海浪层层叠叠的,是海层和海层的拍叠,发出像连线那样的声音,不同于机械的重复,沙滩拍打出很生动的面孔,每一个浪花都不一样。意识模糊进睡意里的时候,仿佛还能看到蓝色和白沫的重叠接口。

    所以叶莱池第一次遇见姜挽登是在矢禾岛的海滩边,还是在她拥挤着海浪声的梦里呢?叶莱池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

    那是一个阴雨天,潮湿的风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围着她的大衣转圈。叶莱池撑着一把伞坐在沙滩的长椅上,面朝移动着的海线,雨水冰凉的黏糊在她的黑色大衣上,沙滩上没有人,她看着雨丝飘进白沫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随着雨声明晰起来,叶莱池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一个围着很长很宽的深蓝毛织围巾的女孩,正沿着海滩走着,经过长椅的时候身体侧转向她。围巾软绵绵的从脖子一直包着她的头,海风把她脸前的碎发都吹起来,露出一双尖尖长长的眼睛。女孩对上了叶莱池的目光,眼角像外摊开,她的卧蚕像海浪一样浮出来,笑藏在毛茸茸的围巾里,只有嘴角勾得露出来,她说,

    "我先回家咯,明天见。"

    然后又侧转回身子,快步向前走去。像是说了一千次一万次那样熟络。认错人了吗?叶莱池这样想着,海浪落下去的时候海滩棕色的砂砾成片的裸露出来,莫名其妙地,她同样忍不住地想着明天。

    叶莱池背着书包在石板路上踩着树叶的影子,路边一个阿婆摆着卖海螺号角的小摊,她蹲到一排排海螺号前,伸手的瞬间才想起来今天没带钱,好难过,没办法送给姜挽登,她抬头,阿婆的紫色花衬衣怎么变成了长围巾,深红色的围巾上面是温烫的脸,姜挽登笑得温和,

    "为什么送给我呢?"

    为什么送给你呢?叶莱池感觉惊慌爬上她的后肩,树影突然颤动得厉害,声音突然全部消失了,过于空荡,她保持着蹲姿,抬头,想站起来却起不来,脚麻了一般,又仔细不出知觉,姜挽登的围巾刷的一下掉下去,仰面,又变成了,姜临潾的脸。

    叶莱池睁开了眼睛。

    她的呼吸很平稳,窗帘隐着正午的太阳把现实和梦境快速的割裂开来。

    又梦到了。

    她吐掉牙膏的泡沫,冰凉的漱口水刺激着牙龈。

    拉开饰品柜的指尖在一对耳环上停留了一下,又划过去,她的视线绕了一个圈,姜临潾,她叫姜临潾,居然记住了。叶莱池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了这对耳饰,她侧过脸戴起来,一对海螺样式的耳环。

    "姜姜,你看一早上了,怎么样,有什么点子没有?"安栗孜一边把外卖放到姜临潾桌上一边拍了拍她的肩。

    "谢谢。"姜临潾按了暂停,把自己的声音又放大了一点,"你们觉得公交车怎么样?她电影里这个公交车的长镜头好有名,我觉得作为专题的版面衔接元素也蛮合适。"

    蒋毅咬着勺子在办公桌对面探出头来,"我觉得不错,是哪一段啊我也去瞅一眼。"

    "你过来"姜临潾把显示器往右推了点,鼠标在进度条上拖住白色光标,向前。

    矢禾岛的公交小巴比正常的公交车容人量更小,放在平时刚刚好,到放学的小高峰就显得拥挤起来,更不要说这样的大雨天。

    叶莱池刷了卡,踩上车的一刻才意识到覆着大雾的车窗具有多大的欺骗性,车箱里已经是满满当当,公车内前前后后的人流推挤间她顺势挤到车窗下的单人座位边。此时到站的铃声恰好响起,原本坐着的人起身,靠窗的座位坐下去屁股有些丝丝凉意,叶莱池左侧的街牌和右侧上车的乘客平行着向后缓移,长柄雨伞的伞尖沿着公车地板划出长长的雨痕。

    一个急转弯----叶莱池右侧人群向她压过来,没站稳的身影剧烈晃动进她右眼睑的余光里----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手腕----抬眼----深黄的灯光蒙着雾纸铺在白净的脸上,眼睛里惊慌还没有收住,睫毛都向四周立起,向后退的树影快速扫过她鼻梁上的小痣----"谢谢。"

    姜挽登慢吞吞的把手抽出来,眼睑都缩进影子里,只露出下巴的弧度。她的手伸向叶莱池余光的边缘,握住了叶莱池脖子后面的椅背把手,叶莱池感觉颈后上涌着一团凉气,窗外面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低了声响,她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

    过了一小会,姜晚登终于开了口,雨声、播报到站声和乘客的交谈声杂糅在一起,她只看到姜挽登的口型,嘴巴小小的嘟出一个圆形,然后又压扁成有小括号在两侧的直线,又--谢--谢--啦。

    "嗯?"叶莱池的脸完全转向姜挽登,

    "博爱医院站到了......"车内的播报女声从姜晚登背后响起,她身后整个车厢都松动开来,红绿灯的跳转也顺着雨痕传导进方向盘。

    姜挽登背靠在这样冗杂的灯光里,往叶莱池的位置前凑了凑,她的脸一寸一寸的放大,手臂抬起来的时候露出圈住手腕的浅绿色玉镯,把其衬得更加苍白,她的指尖划上雾蒙蒙的车窗,湿玻璃变成曲折的笔刷,雾气在指尖离开的瞬间流淌成水迹,一笔一划,横、竖折、撇。

    姜?

    "挽登,我叫姜挽登。"

    姜挽登凑得很近,她盯着叶莱池高高挺起的鼻尖,又爬进她的眸子里,露出狐狸一样尖尖的牙齿,特别特别认真的说。

    这是叶莱池第二次遇到姜晚登,她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打赌这个镜头肯定拍了很多遍,公交车里要调出雨景折出这种光扫到演员脸上,卡在进词的瞬间。"

    安栗孜指着电脑屏,蒋夷的目光还定在暂停帧上,她开口:

    "我喜欢手放在椅背那里,一句台词都没有,连雨声都暧昧。"

    姜临潾弯出卧蚕又显得无奈,把话题拉向正轨,"那就用公交车了?这种小巴好有年代感,我去多找点图。"

    "小姜,下午你去和外包绘图那边对接方案。"林组长的消息提醒跳出,压过了网页图片搜索框的四个大字------矢禾巴士。

    "收到。"姜临潾埋头舀了一大口饭。

    从外包的公司大楼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姜临潾裹了裹羽绒背心,晚风把寒冷和饥饿一同刮到她搓不暖的手心。楼下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她吸了吸鼻子,推门进去。

    当姜临潾捧着一大碗关东煮来到收银台的时候,服务小哥从收银电脑面前抬起头,显得尤为抱歉,

    "真对不起,线上支付突然出问题了,您有现金吗?"

    姜临潾,作为二十一世纪出生的年轻人,上一次摸现金还是去寺庙里还愿,面面相觑间,便利店的入门铃又响了。

    一个带着毛线帽的女人走了进来,走向收银台,姜临潾才注意到台面上还放着一瓶茶饮,女人来到她面前,边递过那瓶饮料边抬起头看向她,姜临潾和毛线帽下的眼睛相撞,双方都是一愣,

    "好巧啊,"叶莱池挑了挑眉,"我刚好到隔壁换了钱,一起付了?"

    收银员明显松了一口气。

    姜临潾连忙到了谢,把她的关东煮也递了过去,叶莱池看向她的手,"它们的鱼丸很好吃。"她笑着说,"我经常跑来吃。"

    "我等等一定好好尝尝。"姜临潾忙着扯开卡在一半的衣服口袋拉链,终于掏出了手机,"我微信给你钱吧?"

    当姜临潾收到叶莱池通过了好友申请的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便利店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吞着鱼豆腐,热汤暖暖地涌进胃里,她发出转账的手逐渐回暖。而叶莱池则一扫上她的二维码就匆匆地上了车。

    车窗外一盏盏路灯切割出道道竖影,从前排的椅背滑行到叶莱池的鼻尖,导航的机械女声断断续续地报出准确指令,车载音响里女声随着鼓点的敲击逐渐模糊了......

    美人鱼在岸上行走该会有多痛苦呢?叶莱池一重一轻地缓慢在小坡上上移,她独自环着小岛散步,初来乍到,还没和蹒跚的石梯小巷打好照面,穿着一双过新的小靴,脚后跟刮得长起了血泡,生生的疼。

    视野中在小坡的托起下一家便利店逐渐浮现,叶莱池感激地跨了一大步,贴着告示的发黄玻璃门,在感应到人后缓缓打开,是一家空荡荡的自助杂物店,看着平常应该没太多人光顾,成桶的泡面高高地叠起,盒盒创口贴落了层薄薄的灰,叶莱池拐过排排货架的转角,惊喜地蹲下身,最底下一层排着几双洞洞鞋,塑料包装下是古早的款式,但好在崭新且柔软。她抓着鞋和创口贴来到无人的收银台,只有一个小框放在柜台,边上夹着小纸条:自觉付款,附上了一串电话号码。

    叶莱池捏着她身上唯一的百元大钞,对着面前空空的框子发呆,在她吸了口气决定拨打电话试试的时候,便利店的入门铃又响了。

    一个编着双马尾的女孩走了进店,自动门在她身后闭合,她自顾自地拐进转角,弯着腰挑选着什么,叶莱池的视角只能看到她翘出肩外的发稍,发着一点点棕,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在女孩转出脸的一瞬间,有关菱角和弧度里填满的浅粉和白,连同圆鼻头和翘出的鼻角,齐刷刷指向同一个名字----

    "姜...挽登!"

    被叫到的人显然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的时候一边的马尾从肩膀上掉下来,发须落在姜挽登的脸颊上,遮住她展开的眼角,堵住她要溢出来的惊讶,"你......?"

    "我只带了一张这个"叶莱池展开了手里的红色纸币,"你带了多少?可以先帮我付一下吗?"

    姜挽登停顿了几秒,点了点头,"多少钱?"

    "二十一。"

    姜挽登的钱包是浅白的布制,绣了一朵深红绿芯的小花。她的指头伸进布袋里翻找着,突然间的,她抬眼又落回钱袋里,发问:

    "你叫什么?"

    "叶莱池,恩...池塘的池。"

    叶莱池后来才意识到,她直到第三次见面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们肩并肩走向店门,经过物架的时候肩和肩撞在一起,手肘边的薯片袋发出鼓鼓囊囊的声音。

    手机发出"叮"的信息提示音,叶莱池回过神来,低下头,面部解锁的图标变换,展开消息的内容。

    「红包待领取」

    「今天真巧,谢谢叶导!」

    叶莱池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正驶入隧道的前车窗玻璃,她觉得自己终于触发到了一个从十多年就开始精心编织的网局,她苦苦拽着的那根模糊到都快无法相信是否真实的线头,如今终于如她所愿的把往事笼起来,铺盖下来,把她束入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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