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审批通过,路演和商约急匆匆地定下,都想趁大奖噱头从叶莱池的名字前面被忘却前,换取更多票房和银币。
姜临潾也同样被邀请,她们凭合作方的身份获得首映礼的场次影票。当演映厅的灯光暗下来的时候,她望到右前方第三排位置叶莱池的侧脸。被幕光分明出侧脸的弧线,曲曲折折如同海湾的岸线,她的单眼变成落不下的一轮夕阳。
其实叶莱池和在场的大多数并不是看得同一场电影,看到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对叶莱池来说残忍更多。
在交换了名字之后叶莱池和姜挽登亲近了许多,那个没有互联通信的年代她们默契地相见在每个没课的下午和周末,在小小的岛上一点一点标记出覆盖过的版图。
土耳其冰淇淋是娱乐大于品尝更多的。深邃面孔的大叔用一根长柄的勺子敷着一球冰淇淋在叶莱池面前晃动,脆饼的筒身在将被接过的时候又收回。这样的戏码每个住在矢禾岛的小孩都体验过一次。但看着叶莱池有些窘迫地僵住伸出去的手,她无所适从的样子还是让姜挽登笑了出声,她笑得轻轻地弯腰,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观戏般地站在一边。
除去费力地一通折腾,一球冰淇淋好心地配上了两个木色小柄勺。在教堂门口的广场,小孩攀在铜色的人像手臂上,玩闹的声音和钟声相撞在一起。
她们坐在圈着花坛的白石岩上,屁股和嘴都是一阵冰凉。去舀冰淇淋的时候一个勺子挖不动,于是扬了扬下巴发出邀请,两个勺子像是对力合作一场球赛,冰球被勺子撞过来又顶过去,终于湿淋淋地松懈下来,被一层一层剥离开来,被含进嘴里。
香草味的孵化,连同想说的话一起都暂时被咽进喉道里,喉结动得一节一节划进钟楼的告声里,在最后一声钟响敲进来的时候,姜挽登的头落向叶莱池的肩膀,一起静默在钟声冗长的余韵里。
叶莱池还叼着勺面分着神的时候,她突然被姜挽登一把拉起,被牵着跑起来的时候勺子还在嘴里支支吾吾发不出声音,姜挽登短促地回过头,"要开始了。"
教堂里有一架巨大的管风琴。漆黑的管身排列成对称的城墙状,镂空的花纹像琉璃的窗,天使状的圣徒立在四角,弹奏起来的时候隐隐地震动,庄重地编织起乐曲。
两个女孩并肩坐在后排的长条木椅上,教堂里空荡荡,只有专心致志演奏的奏者和正面尖头扇窗洒进来的夕阳,琴声震得两人交叉的发稍都微微颤动,是一种无声的快乐震震作响,一种隐秘的快乐震震作响。一曲结束的时候姜挽登按住叶莱池举起来要鼓掌的手,两个人猫着腰躲在木椅高高的椅背后,笑得捂住了嘴,眼睛憋不住的眯成了弯弯的线,抖动在合上琴盖的声音里。
在演奏者的脚步逐渐消失在门外的时候,叶莱池缓缓地拉过姜挽登捂住嘴的手,倾斜的阳光从椅背射向她的后背,把她们包裹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叶莱池的脸凑近三角形的阴面,姜挽登背着阳光的脸也是明晰的,她的眼像琴盖一样缓缓地合上,睫毛都是邀请的弧度,叶莱池的下巴和姜挽登的下巴贴到了一起。唇和唇是管风琴的新管器,再次隐隐作响的,颤动在一起。
叶莱池看过全世界各地的管风琴,不同大小,不同形状,雕塑圣徒脸上不同的笑。她有时候也怀疑起记忆是否也被设置成一万个超链接,不厌其烦地把世界各地的管风琴都连接到这里,描着漫长的经纬线,终点停在同一个岛屿。
电影结束的时候响起海浪般相连的掌声。叶莱池恍惚地站起来走向前,闪光灯像傍晚散步的时候遇到的小飞虫一样缠绕在她头顶,她几乎是摆脱不开般想到了姜挽登仰起头来的样子,她指着她的发顶边给她形容飞虫边止不住笑弯了眼的样子,好像再吓人再恐惧的事都被她滑溜溜的笑吞了进去。
镜头就位,采访互动开始。"真是酣畅淋漓的一场观影盛典啊,"主持人的话筒打开,"这种或虚或实的表现形式带来了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有时空交错的感觉......"摄像机随着活动不断打出快门声,掩着姜临潾猫着腰离开播映厅的身影,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她坐进的士里微微平复了呼吸,脑海里重新放映起刚刚的电话:
您好,是姜女士的家属吗?这里是第三医院。
急诊部的廊道有重重的消毒水的味道,似是要极力压过血腥和焦乱的人杂味,一如步履匆匆但镇静熟练的医护人员极力压过家属慌乱的心绪。
姜临潾被负责的医生截住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患者有厌食症史吗?现在情况不是很稳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姜临潾坐在重症监护室的外面,长久地盯着玻璃窗外的夜景,在俯视下的车流间找到一种平静。她一点一点感受着天色暗下来的过程,轻轻地吸了半口气,接受了太阳照入另一个半球的事实。
在凌晨的医院楼下,姜临潾缓慢地吞食着一碗关东煮,边咀嚼边点开今天网路上电影首映的讯息。视频露出叶莱池的倾听的侧脸,画外音是主持人的问询:"电影里有很多重复的抓不住、找不到的意象,是出于什么样的表达欲望呢?"
放大的镜头里叶莱池微微皱了下眉头才开口。
松动发生在她在博爱医院遇到姜挽登之后。
博爱医院是矢禾岛上唯一的正规医院。浅黄色的西式屋身嵌着修长的棕框长窗,圆拱型的房门有种肃静的温和。
叶莱池打完疫苗靠坐在成排的蓝塑料椅上,大口大口灌水以缓解疼痛带来的眼花缭乱。在她把水瓶从嘴边放下,目光向下移动的时候,突然看到姜挽登被拉着,从圆拱门边被拽进来。她半张脸锁在披发后面,无声地极力挣扎着。
"跟我去检查!抽一个血!你身体还要不要了?你要死啊!"她边上年长的女子放声宣告着,用吸引过来的目光当作推力,她一点一点剥开姜挽登扒在门框上的手指,一根,两根,最后一根的时候姜挽登倒下去,被边上的人掐着腰拽起来,推嚷间她的T恤被掀起来,露出苍白的、凸出的肋骨。几个人起伏着移入楼梯的转角深处,大厅重新静下来,叫号的广播一声一声重重地抛出新的数字。
即使姜挽登完完全全是一个安静内收的人,她在叶莱池面前的大部分瞬间里仍然是松弛而张扬的切面。
眉头展开是给你的,眼尾上挑是给你的,嘴角翘起是给你的,鼻头皱起来是给你的,肩头一耸一耸的也是给你的,她指给你看毛茸茸的圆树,叼着枝条飞过的麻雀,她不吝啬地拥向这个世界,和每个十几岁的小孩一样的开朗,一样地连接向这个世界。
但是博爱医院里的姜挽登,一半被黑发盖上的阴面,脸上是一切都回收的神情。被扯开的无血色臂手是切面第一次发出信号微弱的屏闪,像是连接卡顿的跳转,切换来回,明暗被调换,是按错了的遥控器按键,不可逆的换频,姜挽登的频道不再收录进世界的节目单里。
傍晚的时候最适合散步,蓝调的天色点上蜡烛般的路灯点,阴凉的树影声,晚风和谐,整个岛屿都是翻出肚皮般的好景气。叶莱池提着垃圾袋走向垃圾分类点,迎面撞进来抱着碗的姜挽登。后者心虚般地斜落下她的目光,
"挽登,你怎么"
姜挽登半落着眼,眼角低平,抬起手腕抹了抹嘴角,"我先走了。"
姜挽登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像是吸尘器抽走空气的压缩袋那样,只剩一层薄薄的脂皮和骨架。她的脸色和精气神也一点点淡下来,忽冷忽热起来。
叶莱池开始感到一种抓不出的不定,很偶尔的时候,她幻觉般的遇到一个有鼓鼓脸颊肉的姜挽登,经过她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有些漠然,像是毫不相识的人一般,叶莱池赌气一般的,没有开口打招呼。
直到有一天,脸颊又凹陷进去的姜挽登突然出现在叶莱池面前,拉着她说"走吗,去看日光岩的日落。"好像是任何平常日子里什么都不曾发生的邀请。
晴朗的下午,日光岩向上窄窄的小道无人,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上走。因为心里有气,直到登顶叶莱池才意识到她们一路无言。
她转过头看向撑在栏杆上的姜挽登。她的头托在长长的铁栏杆上,黑发被风吹得分散,落日薄薄的切片溢出光滑落在她的眼角,流光看起来是久违的热情,她显得心情很好。叶莱池也走到她边上,栏杆杆身冰凉却带着一层日光照耀下薄薄的暖意。
"我请你去水族馆好不好?"
姜挽登盯着远方一半的日头没有转头,突然就这么说到。叶莱池不想转头看她,只是目光的边角眺到风吹过来的姜挽登的发角,像很轻很轻,只凭自己尽兴的一只长线风筝。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不剩夕阳的余温,晚风凉得叶莱池打颤,姜挽登走在前面,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针织毛线帽,直直的把手伸到背后,在叶莱池脸前。指尖抓得很松,好像下一面就要掉到地上,叶莱池没说话,还是拿来戴到了头上。
水族馆里大面大面的玻璃长缸,珊瑚和深蓝的水有把一切情绪吸进去的静谧。两只浅橙的鱼在姜挽登和叶莱池走到展台的时候绕过礁石游进更深的地方。空调的凉爽交替展区的潮湿,海螺展区有饰品DIY,姜挽登松开叶莱池的手,凑近挑选起各异的贝壳,"我们要不要也做一个?"
"我又没有耳洞。"
"没关系呀。下次我陪你去打。"
"我才不要。"
后来还是一人做了一对贝壳的耳环,装在塑料的小袋子里,拿回家的路上在裤子口袋一晃一晃的响着。
叶莱池感觉到姜挽登的手腕好像有肉了一点,她忍不住高兴起来。
矢禾岛高中高三放学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高二往往放得更早,所以叶莱池发现姜挽登还没回家的时候很惊喜。她加快步子赶上去,在即将拍到姜挽登的肩的时候,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来,"怎么还没回去吃饭,别把我们姜姐饿死。"他同班的声音接上去,"喔~你是不是喜欢她啊,这么关注。""滚,我可养不起。"
姜挽登一下被钉在了原地,从背面也看出死死僵硬的神情。要形容成懦弱吗,叶莱池后来想,原来懦弱也是需要力量的。彼时她才十八岁,是一个很多年长的人追捧但实则只有一腔懦弱的年纪。
她怔住了,抓起了姜挽登一圈薄骨的手腕,紧紧的,她们紧促地向前走,身边的人向后移退,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她们跑起来,用全世界最大力气的懦弱跑起来,叶莱池抓着薄薄的手腕,手指握笔的茧子还有水笔的墨印,她们跑在矢禾岛枯叶铺落的石道,是完成一套逃离命名的卷题。
到喷泉路口的时候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叶莱池想开口说什么,她直起腰来,目光落到姜挽登的时候姜挽登挣开了她的手,她什么都没说,像是她们第一次遇见,她不过是一个慷慨的陌生人的好心相助,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转角。
再次见面是在鱼丸店。小巷子里的老店,热腾腾的蒸气迎上熟客们的脸。叶莱池的脸趴在碗边,喝汤的时候热气蒙上一半脸,她感到手肘被碰了一下,有人坐到了她的身边。"这个真的超好吃的。"边上的人开口道。
叶莱池一下就听出来了。她砰地一下松掉了调羹,直起身,为什么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明明遇到了霸凌却从来不向她提起过,哪怕被撞见了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装作自己很好的样子呢?她猛然地升起一种为了不打破面子和自尊的委屈和沉默。
她听见她心里的声音阵阵作响,她用余光眺到一个欲言又止的姜挽登,她眼神里的那份讨好是又浇上的油,荧蓝色的火一点就着了,在白起弥漫的店里隐隐颤抖,椅子随着站起的拖动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从愣住的姜挽登身边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