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有很多种定义。头脑机敏,天赋异禀,对事物领悟迅速且反应迅捷,亦或是在某些领域拥有非同常人的专注度。
无意自夸,工藤新一认为自己是聪明的。这显而易见,毋庸置疑。而真正聪明的家伙,善于识别同类。
准确的识人能力也是一种智慧。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与总结,工藤新一得出结论:这个空降到工藤家的弟弟,事实上相当聪明。
并不是轻易能在小测上拿到满分的浅显层面的聪明,那种程度的成就,光靠努力也完全能够触及。快斗的聪明在于,近乎本能的审时度势。
比如,他在来到这个家的第一个月,就迅速认清了每个人在这个家中的角色定位。和新一相同,他也看出了工藤优作先生在这场收养中的主导立场,且在“某件事情”上掌握着一定话语权。因此,与生活相关的细节,通常都是向有希子请教,而诸如“入学时是否要保留本名”的方针性决策,一定是和优作商讨。
他似乎,十分擅长在相应的人面前扮演合乎期待的角色。
又比如,虽然在九岁之后都是在工藤家成长,自从那个家中拿回了魔术道具之后,快斗就再没有放弃过魔术的练习。这或许是他来到工藤家后,最任性、最不看人眼色的举动了。
新一没办法评价他的魔术水平的高低,因为在那个夜晚之后,快斗就像是避着他一般,几乎不主动向他展示魔术。这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决定“回归魔术”的时机。
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有着名为仪式感的正当理由,且与收养的时机间隔了数月之久,褪去了任性的底色,反而叫人难以拒绝。
新一不想居高临下地用“寄人篱下的生存智慧”这样糟糕刻板的标签,去简单粗暴地定义快斗的行为。
取回了魔术道具的那一晚,快斗向他递出红色的玫瑰花,扯开别有深意的笑容宣告着“这才是我”。那句故意叫出口的“尼桑(哥哥)”只是障眼法,是混淆视听的恶劣戏码,而他真正想说的,是那句“这才是我”。仿佛魔术是融于他骨血的,与生俱来的要素。可以理解,那是他重要的人带给他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被激起了好奇心与探索欲,心血来潮地,新一查了查魔术相关的知识,并在简单的练习之后,认识到自己在魔术领域并不具备天赋。当然,他并不是在承认自己的低人一等。人与人的天赋是有差别的。新一有自信,在大量练习之后,自己或许也能达到快斗那样的水平,但将宝贵的个人时间尽数砸在单调机械的高强度重复式练习上,未免也太浪费了。
人就该做些符合天赋的事情。
在浏览魔术相关的情报的过程中,新一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与黑羽盗一相关的新闻。不如说这才是他“研究”魔术的原本目的。要调查黑羽快斗的身世,其实并不困难。只需顺着“黑羽”这一姓氏的线索,便能轻易地追溯到他的家族背景。虽然新一惯常在逃避去调查这段过往,但当情报伴随着真相被推向他的眼下,他便也没有理由去拒绝。
原来如此,经历过那样的变故,目睹过那样的悲剧,亲密的人转瞬之间就已经无法碰触到,当然会受到打击啊。
对于孩子而言,调查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是足够的体验,加上确实有得到成果,这种程度的真相就已经足够。或许是因为那起弥漫了火光的事件从本质上与他无关,新一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某种不愿深究的退避心理让他及时刹了车。
足够了,足够了。他告诫自己。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预感,当自己确切地碰触到那个真相时,快斗就会离开。
未从一切起始之初开始观测的现实,很难固定为既有认知。直到今天,工藤新一依然对“黑羽快斗是我的弟弟”这一现实感到不真实。最初的他,似乎是因为“父母这么说了”,才接纳了这个事实。
他能感受到基因中天生带有的亲近感,又觉得他们之间的差异太过鲜明。
快斗是个太过鲜明的存在。他鲜明地来自于“过去”,并似乎并不打算走向“未来”。他的年龄或许在随着时间增长,但他仿佛只是被动地被时间推向前方而已。
了解过那破碎的过往,就总想要给予他些什么。但他似乎拒绝被改变。因此,所能做的,就只有覆盖了。
用新的色彩去覆盖上旧的伤痕,用鲜艳明丽的记忆去覆盖掉灰暗阴翳的过往。
新一依然将父亲当年的话奉为真理:健全的爱,能够引导人走上正确的道路。他仿照着父母的态度去对待这个弟弟,随后发现了些更为有趣的事情。
不知为何,快斗和有希子非常亲近。
某个周末,因为一口气读完了整套的连载,新一熬了个大夜。当他揉着眼打着哈欠走出房间,看到会客厅里,有希子正笑着给一个没见过的女孩戴上饰有缎带的帽子。
女孩有着黑色的双马尾,被夸张的蓝色蝴蝶结收束着。
……那是谁?
看到新一终于从房间出来,有希子笑眯眯地转过女孩的肩膀。
“来,和哥哥说早上好哦。”
与那一天金红夕阳映照下的光景不同,晨间的会客厅明亮通透。新一傻眼地看着会客厅里的景象,听着陌生的女孩铃音般的声线说着“早上好”。那声音像是浸满了蜜糖,强烈的不真实感冲击着他的鼓膜——现实中几乎不会有女孩会那样说话。
带回来一个弟弟还不够,这回他们终于决定再领养一个妹妹了?
甚至这次还没有事先通知。
新一正准备抱怨这场未经事先通知的闹剧,却在对上那个女孩的双眼的瞬间,无语地降下了半月眼。
那双蓝色的眼睛他很熟悉。
“老妈,”他无奈地垂下肩,“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啊啦,你终于发现了?”毫无三文芝居(劣等演技)被拆穿的不悦,有希子哈哈笑开,“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哦。”
“女孩”也挑衅似地再次开口。
“还是说这点程度你就认不出来了,欧尼酱?”
依然是那如同浸满了蜜糖的清脆萝莉音,但语尾的拖音明显还是快斗。
诶,他本来是这种性格吗?
不,绝对不可能。平常的快斗可是连“尼桑(哥哥)”都不会喊的。现在的他,却能借着那虚假的外貌,脸不红心不跳地喊出那个羞耻的称呼。
“是说,”新一莫名有些不爽,“你很喜欢成为其他人哦?”
“不知道吗?”似乎在这方面有着某种坚持,快斗没有切回本音,“成为其他人的话,做任何恶劣的事都没有关系哦。”
这家伙,难不成其实是本性比较恶劣的那一种?
新一哑然。
那么他平时展现出的那些乖巧,那些沉默,那些压抑,又算是什么,自我保护吗?他又是从谁那里保护自己?
有希子对于快斗的伪音和易容倒是不吝夸赞。
“快斗酱在这方面真的很有天赋呢。这次又进步了哦,更自然了。”
她的语气,是面对绝对天赋时的那种感慨。
“不过,还是要多观察下女孩说话的方式,日常中女孩子可不会那样说话哦。”
“还不是因为,”快斗似乎很不甘心,“在学校的时候,都没什么女生和我说话嘛。而且,有希子平时不都是这样发声的吗?”
“你这是在夸我吗?真是的,我不会因此高兴哦。”
新一听着他们的对话,意识到一个事实。
早在快斗被领养到这个家之前,母亲就已经和快斗互相见过面了,且他们对彼此非常熟悉。他们聊起他所不熟悉的那个领域,流露出的那种笑容,是分享有相同的秘密的表情。
母亲见过真实的快斗。
褪去夸张的洋装和缀有蝴蝶结的假发后,快斗回归了平时的状态。常理上说,卸下伪装是为了回归真实。然而,在新一看来,那只是从一种虚假回归另一种虚假。
自从向他递出那朵玫瑰花后,快斗似乎进入了一个固化的角色。新一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可以看到他的笑容。有深意但不变化的,虚假的微笑。
于是新一径直发问了。
“你,为什么要是那个表情?”
快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表情?”
过于直接的提问往往得不到回答,现在的新一已经很擅长从快斗那里得到答案了。
“你变魔术时的,那个表情。”
魔术。他喜欢魔术。和魔术相关的话题,他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因为,父亲…”快斗顿了一下,“有人告诉过我,不要忘记扑克脸。”
又来了,新名词。
新一继续提出问题。
“什么是扑克脸?”
“怎么说……”快斗纠结着措辞,“在牌类游戏中,为了防止对手通过脸色猜测牌的好坏,要刻意维持表情的不变化……吧。”
“喔喔,”新一很懂似地点了头,“就好像抽鬼牌时,哪怕手中拿着鬼牌,也要能笑得出来……这样?”
“我想是的。”
“那抽到好牌反而要哭吗?”
“不至于吧,”快斗歪头思考着,“至少,抽到好牌应该是值得高兴的,扑克脸或许就是为了掩饰,不能表现得太过得意张扬吧。”
从经验上看,扑克脸似乎多数用于掩饰逆境的进退不利;而在顺境之中,则是要将一切顺遂的意气洋洋强压下去。逆境之中不得沮丧,顺境之中也不应得意,原来如此,如此这般取得的中间值,似乎也只能是微笑了。
不变化的,含有深意的微笑。
快斗是因为被告知了“不要忘记扑克脸”,才会刻意去维持那个生人勿近的微笑。
凭什么。
这是第一时间闪现在新一脑海中的想法。
凭什么,要一直保持着扑克脸?
如果他要像那样一直挂着不变化的扑克脸,这不就意味着任何情感都会被掩藏在那个该死的微笑之后,而我不也将无法从他的表情中获取信息了吗?
新一莫名开始有些沮丧。
输了。
自快斗牵起嘴角拾起了扑克脸的那一刻,他似乎就已经输了。虽然不知道输给了谁,但败北的沮丧感切实地笼罩了他。这是种新鲜的疼痛感,而他并不享受这种新鲜。
要不放弃吧。他想着。我可能已经无法改变他,更别想给他覆盖上新的色彩了。或许,想要给他染上色彩的想法根本就是错的。快斗自一开始就是快斗,那段过去带给他的印记已是鲜明到无法消除,他始终是他,并拥有属于他的底色。
——而我也拥有我的。
初尝败北的沮丧感并未影响新一太久。他很快转换了思路。
黑羽快斗是想成为魔术师的,这一点似乎已经不会改变了。而他工藤新一,擅长解开谜题,这也不会改变。
魔术不过是包装华丽的陷阱,是带有表演性质的另一种谜题。如果能够看破他的手法,就能够在另一种层面上“赢”过他了。
至于为什么想要“赢”,新一没有深入考虑过。男孩的世界总是如此,轻易会沉溺于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他们擅自定下游戏规则,擅自在心中评判胜负高低,并自顾自地,从中猎取到成就感。
但人生不是胜负场——尤其是当其中一方对游戏规则一无所知,且从未想过要赢的时候。
那是一个周末,新一端着马克杯走过客厅,发现快斗正在趴在沙发上看书。
侧身靠在沙发背上,新一探过头顺便问了一句。
“在看什么?”
“月刊推理,”快斗将手中的杂志翻到下一页,“这个月的新刊。”
哎,这个月的新刊已经出了吗……?
作为《月刊推理》的忠实读者,新一每个月必然会在新刊上架的第一天就守在杂志上新区。不过,最近分散他注意力的事件太多,他蓦地意识到,自己竟忘了买这个月的《月刊推理》。
“因为最近有篇很有趣的连载嘛,正想看后续,却发现家里没有下一期了,我就擅自先买啦。”说着,快斗晃了晃手里的杂志,“看完之后会放到你书柜里的。”
从创刊号起就没断过购买,工藤新一的书柜里有专门的两层,用于收藏《月刊推理》的杂志。该说,家中所有的《月刊推理》杂志都收纳在新一的个人书柜里。
快斗的语气很自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因为想要看到后续,所以买了新刊”——他的行为符合逻辑,这相当合理。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
新一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什么时候开始对推理小说感兴趣了?明明以前没见他特别读过啊。他开始试图接触我感兴趣的世界了?家里的《月刊推理》全都放在我房间的书柜里。既然他有读到最近的连载,说明在此之前的几期他都有读过。他什么时候偷偷来过我的房间?是说,他知道我喜欢《月刊推理》啊……不,他当然知道。
不久之前,那个房间,还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房间。
他愿意接触我的世界了,他开始主动靠近了,他终于开始加入到“这一边”来了。
底色那般鲜明的他,终于开始染上我所期待的色彩了……?
感慨,后知后觉,长期的努力获得了微不足道但进度可见的回报,微小的成就感,茫然……复杂的难以被言说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冲击了神经,连工藤新一自身都觉得这一瞬间的自己很莫名其妙。
然后他看到快斗放下了手中的杂志。他看到他坐直了身体,眼底满是疑惑和惊惧。
“.…..我做错什么了吗?”
……诶?
大脑一片混乱,新一愣神地看着快斗在沙发上丢下杂志,看着他跑去找有希子,无措地报告着“我把哥哥弄哭了”。而有希子立刻看热闹般跑来了客厅,绕过沙发去看他的反应。“真哭啦?发生什么事啦?”语气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
胡乱用手背抹过脸,意外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恼羞成怒地吼着“不要看!”新一回到房间愤然摔上门。
满溢的感情轻易就会让他人看穿内心。而被看穿内心,原来是如此不争气到叫人懊悔的事情。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他才要戴上假面吗。
品尝过了败北的滋味,也经历过了情感失控导致的难堪,工藤新一最终理解了扑克脸的真正用意。轻易袒露内心的想法会让人陷入被动,而他也藉此学会了,如何以更沉稳、冷静的姿态面对一切,并不动声色地保持自我,以建立作为兄长的威严。
尽管主导了他的内心的,依然是孩子气般炽热的胜负欲。
——身为哥哥可不能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