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感动了,那时候。”简云舒说,追忆既往,恍如隔世,“我大学考得远低于预期。”
“我知道。所以你最爱的沥央大学,我替你去上了。我替你从教室和图书馆的窗口看尽朝晖夕阴,我替你走过校园内外交错的沥青大道和林间小径,我替你尝遍食堂的每一个窗口,我一次次地邀请你来看望我,总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说给你听。”蒋白槐微微侧斜着头,说话间只看杜鹃花,“明知道这样并不能帮你把缺憾补圆,但是不是多少能把缺口打磨得圆润一些,不再那么容易伤人?”
“傻阿槐,我早就释怀了。”简云舒微笑起来,带着追忆往事特有的淡远而沉浸,“生在教师家庭,从小就擅长读书考试,一路领先中我像被赋予了某种崇高的使命,那阵子却是深受打击和否定,就在陷于最深的自我怀疑时,突然在那个篝火刚刚熄灭的场院里,我听你说‘以花的名义’。我一瞬间就尽数释怀了。”
“释怀了什么?”
“只以花的名义,不以故事的名义;拨开生命的装饰,体验活着的本质。”简云舒说,“苦痛失意,我依然是我。”
“幸亏你曾有这一瞬间的悟道……”否则一旦遭逢磋磨蹂躏,山重水复疑无路(1)的时候,不曾加固过的原始心理防线必然存在更大的全面崩溃的风险,要么死亡,要么疯狂,不堪设想。
简云舒摇头说:“再深刻的领悟都不是一劳永逸的,它总有崩坏的趋向,需要不断给以强化,大约就像百炼成钢那样吧,直到今天,我仍然质地软弱。现在想想,十八九岁时候的失意实在是人生太小的一种痛苦,少年不知愁滋味,可真好啊!”
“你觉得当时的困扰不值一提,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但悲伤在当时分明真实地存在着。”蒋白槐接着简云舒的说法,话锋一转,另有所图而循循善诱地,“眼目前的以及将来终要发生的不幸也是这样,我们无法在正经历的时候不悲痛、不惶恐,但是过去了以后创伤总会慢慢平复,天不会塌,对吧?不会游泳的话,整个地球尚且有一大半的地方有路可走,何况你还会游泳呢!”
几年交道打下来,蒋白槐一直是一本正经的精英形象,林慕南第一次听他带着几分幽默和亲昵地与人玩笑。
姐弟俩之外好像设置了结界,让人不敢贸然闯入。
“初一相识,我就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强者之风,不止积极和强韧……怎么说呢……”简云舒想了想,“反正后来亲戚朋友们说我把你带出了贫寒,我从来都不认可。我们之间,最先慷慨赠予的那个人,明明是你呀!”
“这是怎么说的?”
“紫色的杜鹃花啊。一个贫寒的人怎么会去赠予,一个赠予的人哪里又会贫寒呢!”
“那我现在正巧还有东西要给你。”
“我已经什么都不缺了。我只希望你为你自己着想。”
“不会的,一定有什么东西你还是缺的。”
简云舒投注目光,等待着公布答案。
“粗茶淡饭,你能笑纳吗?”蒋白槐也不多买关子,起身搬了床边桌过来,“医院食堂供应的饭菜,低油低盐,口味就先凑合着,等回了家咱们再改善,好不好?”
蒋白槐一边说着一边端了餐盒过来,俯身拉起简云舒的手想让她扶稳:“这加餐的枸枣鸡胸汤都晾老半天了,再不吃可要凉……嘶……”
简云舒的手像被针扎了一样倏地从蒋白槐手中撤回,前后一逛荡,餐盒里的汤越过边缘溅出来不少,虽然只是微温,但触及皮肤宛如岩浆滚烫,烫得蒋白槐几乎红了眼眶。
“姐姐,你躲什么呀?”蒋白槐深深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
简云舒也埋头不看对面,这次的结界里只有她自己,把蒋白槐也划在了外头。
蒋白槐抽了几抽纸,把洒出来的汤从自己的衣襟和床上的被料上轻轻拭去,脏纸巾丢进垃圾桶,重新又抽出几张,试探着去碰简云舒的衣料。后者不觉又躲了躲。
林慕南这时不禁看向左菁华面孔。
半晌看下来,久别重逢,简云舒同蒋白槐交谈起来还是亲善的,却几乎本能地排斥触碰。
蒋白槐最后还是固执又强势地帮简云舒擦去了汤渍,沉默丢掉脏纸巾,到卫生间去洗手,这才看到门口站了半晌的几个人,勉强地笑了:“你们来了?劳你们惦记着,刚刚……见笑了。”
“蒋先生言重了。”林慕南回笑说,“不巧赶上饭口,刚从窗子看见后花园满园的红叶,我们正准备四下去走走。时间留给你们,我们稍后再来。”
“这个……”
“不用说了,收拾吃饭吧。喝咖啡吗?回来帮你带。”
“燕麦拿铁。”
“好。”
隔着玄关跟病房内的简云舒微笑点头,林慕南一干人等从病房门口转身渐远时,听到了蒋白槐的声音伴着寂寞又充实的笑意:“换我的衣服吧。还记得这个杜鹃花刺绣吗,有一段时间我总想把它文在疤痕上,你怎么都不同意,说是以后每件衣服都给我绣上这个纹样。自你离开后,我已经好多年不怎么买衣服了,我最怕看着衣柜里没有刺绣的衣服越来越多……”
笑渐不闻声渐悄(2)。
“那天夜里,明镜天湖边,我也看见了鱼在游、鸟在飞,也看见了很多不知名的小花,但我没有守着一朵花看它张开的整个过程……也没有感觉到生命对于自身的热情。而我切切实实地,看一眼就感觉得到的,是简云舒传达出来的浓浓的厌世感。”林慕南说,“所以她后来道歉说她做了错误的示范,又感谢大家的帮助,庆幸还活着,我觉得很大程度上,那是一个高尚的灵魂对年青生命的慈悲。”
“简云舒那时如果是厌世的,会很轻易跟你结伴离开吗?”左菁华问。
“我就怕她逃生的意志薄弱,起先是请她带路的。也许负有责任,会让一个人迸发出更强的意志力。”
“有用吗?”
“之后她真的很注意在照顾我了。”
“行。”左菁华笑说,“你这法子还挺有效。”
“简云舒跟我说过但凡能生,她不求死,而且她很可能不久前才在行使自卫反击权利中致使预谋侵害她的打手死亡,这我早就知道,后来蒋姑妈在遗书里说简云舒不甘心就那样结束一生,因为她有放不下的人,我还是觉得她是厌世的。”
“所以,厌世是真的吧,有放不下的人也是真的,世界本来就又好又坏,人心也本来有爱有恨,有绝望也有感动,放心吧,简云舒不是一个尘缘浅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慕南点头,问沉默的夏青璇,“青璇,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只是第一次发现,相比于红色,紫色的杜鹃花原来那么耐人寻味。冷静、沉重、富于层次感、不乏浪漫,像是私藏着很多秘密没有明说。”
“要么回头问问蒋白槐有没有什么私藏品种?”
“别人的花瓶插别人的花,瞧瞧就很好了,自己该做的还是料理好自己的花吧,或者草,或者树苗。”
本来林慕南等人是要避开简云舒姐弟俩私密的举止言谈的,不想再回来时,正赶上蒋白槐拿着水果刀比在胸前:“我真想瞧瞧,假如我现在死在这,你能不能到近前来给我收个尸!”
恐怕是被简云舒再三的躲避刺激得不很理智了。
到了这一步,林慕南等人自是要入内调和的。
没想到简云舒身手足够利落,一把夺过刀甩到了墙根处,随即朝蒋白槐甩过去了一个耳光:“你这是发什么疯!”
“啪”地一声脆响,林慕南同伙伴们面面相觑,从玄关处退了出去。
蒋白槐迎着巴掌上前将简云舒紧紧拥住。
简云舒像遭遇什么侵害般剧烈挣扎:“你放开我!阿槐,你放开!”
蒋白槐岿然不动,任凭扑打。
渐渐地,简云舒的挣扎意志薄弱下去。
蒋白槐终于开口:“重逢到现在两天了,一不小心碰到你,你就像针扎一样往回缩。到底是要怎么样?我们连亲人也不做了吗?”
“你先放开我说话。”
“姐姐,求你了,你抱抱我吧。我这些年一个人,坚持到现在,实在太不容易……”
随着这句话,简云舒趋弱的挣扎彻底停下,两只手在悬空半晌之后,终于落在了蒋白槐的后背和后脑勺:“对不起,阿槐,但是今生的缘分,一定足够我们做一辈子的亲人。”
“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之前有些话,我知道一定是分别得太久,终于相见,你有些语无伦次了,我不会放在心上。”
“你指哪些话?”蒋白槐把下巴搭在简云舒的肩膀上,轻轻地反问,“是要你给长大成人的我一个家,还是要么是你,要么是孤独,别无他选的那个结论?”
“你一定是误会了……”
“是误会了你,还是误会了我自己?如果是误会了你对我情有几分,那么你可以选择,我把我最不设防的要害都袒露给你,就像初见你时缺损了大多数肋骨的那个男童那样,心肺气管通通伸伸手指就能戳到,我给你伤害我的权力,身家性命一齐奉上,怎么选择但随你心,我绝不怪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