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物料自此在网上没断过。上热搜的频率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许人遗忘，也不令人生烦，显然经过周密的安排。讨论的重点集中在柯辰予和悬而未决的女主身上，作者素问安全隐身。

    赵小凡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单调而忙碌。

    一大早，她背着电脑包正准备出门，餐桌上的手机进来短信。

    这支手机专和网站编辑文心联系，她从不带出家门。

    “《西行》剧组邀请你以顾问身份参与剧本改编。若有兴趣，可约时间商谈细节。”

    “没兴趣，谢谢。”

    消息刚回过去，文心的电话就打进来。说话的却是另一个人，长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素老师，您这篇文纯现实向设定，地点在波士顿，里面很多细节，没有当地实际生活体验拿捏不准。再加上高深的理科专业背景，改编起来难度很高，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抱歉，我无法参与，建议您找一个理工科留学生，最好是研究生以上学历。”

    “哎呦喂，我们上哪儿去找刚好懂量子计算的研究生以上学历的留学生哪！您不用参与具体的剧本改编，给咱们的专业编剧答疑解惑就成。”

    “作者和编剧容易意见相悖，产生分歧时，以谁的意见为准？如若相持不下，耽误进度，谁来承担责任？”

    问题犀利，对面噎住，稍作停顿组织语言再接再厉。

    “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由原作者参与的改编，大多能保证剧情、节奏、台词高度还原，受到书粉们的肯定。您也不希望您的作品假他人之手被改得面目全非，您的读者看了心里难受吧？”

    “从卖出版权的那一刻开始，《西行》以后的命运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素老师，您这话说得，就像卖掉孩子的亲娘，太无情了。我们真的需要您，好几家专拍网剧的公司都想和我们合作《西行》这个项目，我一概没答应。现在他们等着看咱们扑街呢。”

    “网剧扑街实属平常，您顺其自然。”

    老周娱乐圈里打滚，见的都是人精，从没遇到说话这么棒槌的，听得他直上火。

    “您真幽默，还没开始拍呢，就劝我平常心，合着您这是开了天眼，看见将来我们扑街了？”

    “不是，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您冷静，别生气。”

    老周快跳脚了：“我当然生气！前段时间一家大公司来找我们，想直接从我们手里买断拍摄权。这可是啥也不用干，转手就赚钱的事儿。可是我没答应。您知道为什么我不答应吗？因为我看好这个项目，对您的小说有信心！咱自己拍，绝对能出一爆款，我才不稀罕这点雁过拔毛的小钱。结果您倒好，开始唱衰…….”

    赵小凡追问：“哪家公司？”

    “什么？”

    “哪家公司想买断拍摄权？”

    “泛娱乐您听说过吗，复珧实业旗下的公司，娱乐圈里好几个腕儿都是他们家的。”对面马上转回话题，“扯远了扯远了，我想说的是，作为原作者，您不能唱衰我们！”

    复珧实业，陶行出手了。买断拍摄权，是想让《西行》永不见天日吧。

    “您卖掉吧。”

    被陶行盯上，片子大概率拍不出来，就算能拍出来，也很难播出去。没必要连累出品方赔钱。

    老周终于炸毛，对着身边的编辑文心大喊：“我操，这什么傻逼作者？有这么跟客户说话的？”

    文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安抚，电话不知道被谁摁掉了。

    这边刚消停，另一支手机又响起。学院秘书崔婷打来的。

    “赵老师，秦院长让我通知大家，上午十点在学院会议室开会。”

    “什么主题？”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和各实验室项目考察有关，院长强调，各实验室的PI必须到会。”

    “知道了。谢谢。”

    两年前，她以高层次引进人才身份加入D大量子计算研究院，主持“实时量子随机数发生器”的项目研究。如今第一个五年周期几近过半，学院挑这个时间预考察中期进度，合情合理，只不过，通知来得仓促了些。

    她赶到平时开会的一楼阶梯教室，空无一人，问过秘书得知，今天的会议在三楼院长办公室旁边新装修的主会议室召开。

    这间会议室装有全新的智能投影，声控设备，通常用来接待校级领导或者外校知名专家学者。按理说，学院内的审核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莫不是今天请了大佬级别的外审专家？

    推开会议室大门，黑压压一排记者守在长枪短炮后面，把会议桌围得密不透风。

    秦院长眼尖，从人缝里看到她，站起身招呼：“赵老师，快过来坐。”

    记者们这才回头看身后，好奇地打量她，慢慢让出一条路。

    赵小凡低头侧身，挪到会议桌边，挑一个远离镜头的边角位坐下。

    秦院长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强求她往拢坐，环顾一周开口：“都到齐了。那咱们开始。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贵宾，是复珧基金会的副会长，郑云婷女士。”

    赵小凡心跳一顿，慢慢抬起眼皮，看向院长身边穿米白色香奈儿套装，栗色秀发，整个人都发着光的端庄女士。

    对方也正看向她，桌首的座椅比较高，端坐着的郑云婷目光平和深沉，斜斜向下俯视着赵小凡，有点观音看世人的味道。

    院长带头鼓掌欢迎，用视线示意大家跟上，赵小凡错开云端的凝视和院长的暗示，低头从包里取出笔记本。

    “近些年，复珧实业大力扶持本土科技自主创新，设立专项基金鼓励人工智能，机器学习，量子计算方面的前沿科技研究，除提供经费支持外，全程深度参与项目合作，协助重点科技成果完成产业转化，力求以科技改变生活。前不久，由岭北理工和复珧合作开发的虚拟会议终端，带来4D沉浸式线上会议的体验，让人们无论身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都能体验面对面交流的氛围，全面推进工作全球化的进程。”

    “复珧深刻认识到智能化的发展高度依赖计算机算力的提高。而量子计算是打开算力大门的钥匙。经复珧基金会讨论研究，将在我们院设立复珧基金，支持智能计算领域的研发工作。在座各位都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如果对申请该基金有兴趣，请于八月四号之前提交申请材料。届时复珧会组织领域内专家进行评审，最终的结果将于下学期开学时公布。”

    听到有Funding，几位还没从国家自科基金委或者科技部申请到项目的年轻副高，眼睛都为之一亮。比起国家口的激烈竞争，这种定向设立的基金，中标率简直不要太高。

    秦院长微笑递话给身边的金主郑云婷：“下面，我们欢迎郑会长为大家介绍该基金的详情和申请的具体要求。”

    郑云婷得体地微笑着，环顾会议桌，视线在赵小凡身上短暂地停留，又收回目光。

    “申请要求会后我的助理会发给秦院长，请各位仔细阅读，按照要求准备申请材料。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若各位拿到复珧的项目资助，今后在复珧基金支持下做出的相关专利由复珧与项目参与人共享，所有理论研究的成果产业化过程，复珧享有优先选择参与权。相关的具体说明我们也会一并发给院长。”

    郑云婷的助理在一旁补充：“各位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和赵小凡同一年入职的同事张威清了清嗓子：“我想知道贵基金资助周期和大概预算？”

    助理回答：“与国家基金固定的周期不同，我们会根据各位的申请材料来做出最终决定，不同的项目需要的经费投入和研发周期都不一样，我们会请专家参与评审，case by case。”

    张威又问：“请问决定资助与否的标准是？”

    助理正要回答，郑云婷接过话：“以专家的评审意见为主，综合项目的可行性，意义和转换价值多方考量。”她又把视线拉到赵小凡身上，“当然，同等条件下，我们会优先考虑少数群体，比如说，少数民族，或者女性。”

    话音未落，所有的视线自然聚拢到会议桌上唯一的女PI，赵小凡身上。物理学博士的群体中，男女比例尤为悬殊，毕业后还留下来走科研这条路的女性更是凤毛麟角。赵小凡的确是无可争议的少数群体。

    但她从不是“同等条件下”受政策照顾的那一个。她能来D大是因为她足够优秀，与她的性别无关。

    可郑云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给她贴上了刻板印象的标签，有意或者无意地引导人们带着偏见看待女学者的科研之路。

    “建议采取双盲评审的模式，隐去申请人的身份，专注在本子上。”赵小凡说。

    “意义不大。”郑云婷否定，“通过发表的论文一看便知申请人是谁。比如赵博士，您可是和多位行业大佬有过论文合作的，专家看到大佬的名字就知道本子肯定是您的。”

    赵小凡在美国的博士和博士后导师都是该领域最著名的专家，赵小凡和自己的导师有合作再正常不过，可从郑云婷嘴里说出来，暗指她抱大腿的意思呼之欲出。

    “我的导师们对学术的要求相当严谨，任何人，若没有做出相应的贡献，论文上不会有署名。另外，年轻学者作为独立作者发表顶刊，也是研究实力的体现。”

    郑云婷笑了：“赵博士不用着急辩解，咱们一切听评审专家的。”

    赵小凡解释就是辩解，沉默就是默认。她是女性的事实，让她天然处在了不利的位置上。

    赵小凡看明白了郑云婷的意图，她对秦院长说：“我手上的项目进展到攻关阶段，没有精力再兼顾其他，这次申请我就不参与了。”

    说完，她站起身，在满屋人诧异的目光中挤过记者站出的人墙通道，离开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