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岑里。"
"年龄。"
"17。"
"就读乐山市一中,高二年级。"
"是。"
"转学生,且降级生,是吗?"
"是。"
"可以告诉我们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吗?"
......"
"老师态度冷漠,无缘由地对你存在语言暴力的行为,无缘由地调换座位,是这样吗?可以具体讲一下吗?"
".....…"
"她是否对你实施过暴力行为,班里的同学对你有无暴力行为?"
"......"
"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
"如果可以开口讲话的话,可以讲一下具体过程吗?"
.....…."
"你是否遭到当众掌掴?"
"......
"在上一个学校是否也有相似遭遇?"
....."
"岑里?"
......
"要不今天就别问了,我感觉她状态不是很好。"在这安静到能听到心跳声的病房里冒然开口说话的是警局里新调来的实习生,陶然。
"你有办法让她开口吗?"
"我……暂时没有。"
陶然悻悻地低了低头继续看向电脑屏幕上白花花的文档页面,问了好几天,愣是只问出了姓名和年龄,所有令人唏嘘痛心又感到疑点重重的故事都从她的家人亲戚朋友那里听了无数遍,可当事人就是迟迟没有开口。
"那就闭嘴。"
大概是他长这么大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大浪,实习不久后就碰到这样一起对他来说算不上离奇但残忍到令人咬牙切齿的案子,他为此好几天都合不上眼,但刑侦队长却平静到不能再平静地告诉他,这种事情见的多了就不奇怪了,大概是眼泪都流干了,但这种类似的事情还未得以预防和停止发生。
一切欲言又止的离奇情节背后都是最清醒残酷的逻辑链。
在这长久的沉默中,陶然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异常寒冷的午后——
在城市一端,警笛震天,居民楼下红蓝光芒交错,透过斑驳的玻璃窗,闪烁在他们对视的眼底。
陶然拼命地往那栋楼冲去,什么也不顾,第一次外勤行动竟然就是一场惊心动魄地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挽救一个年纪尚小的生命。在夺命狂奔的同时,他不忘抬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处一动不动甚至丝毫没有颤抖的小女孩,他只是为了确认她还没有有准备一跃而下的细小举动,没有想到她竟然转过身来,仿佛在注视着虚空中某种让她无比恐惧无比胆寒的东西。
目光相对的刹那间,陶然心底间骤然升起一丝寒意。
不好。
他立刻埋头避开了这个远远投来的目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的惊叫,绝望的咆哮和声嘶力竭的痛哭声瞬间让他怀揣着炽热希望的心凉透了,他只看到几个小孩子站在楼下不远处,也嘤嘤地抱着哭成了一团。
对讲机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绝望的呻吟。
同事那强忍痛意的愤怒强行被摁平,语调还微微颤抖,但勉强恢复了忍耐和沉重:"跳了。"
那一秒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过去了很久。
不远处的行人纷纷驻足,回头张望过去,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住了暂停键——
刚刚赶到围栏外面的保安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向如梦初醒的路人声咆哮:"打120!快打120!"
从八楼直直掉下去的后果在所有人心里都有个数,心里恐慌害怕到连叫救护车还有一线生机的想法都不敢有。
"……跳了?"无数声响乱哄哄交织在他的脑海里,犹如漫天巨网盖住恐惧的深海,而恶魔狰狞的眼睛正盯着他从海底缓缓上升。他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不远处的天台上已是空荡荡。
颤抖的肩膀突然被人急促地拍了拍,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慌张:"别愣着了,跳是跳了,那女孩还活着。"
"她现在还能说话,意识清醒,救护车马上到了,先封锁八楼天台。"
"你也别太自责,早知道就不拉警笛了,像这种丝毫没有求生欲真正想死甚至不畏惧死的,你跑得再快,也救不回来的。"
......
远处急救车的红灯亮了起来,映在他近乎绝望的眼底。
沉重的担架铁轮滚过地面,医护人员急促奔跑,急救仪器滴滴作响。
夜风卷着喧嚣盘旋直上,消逝在灯火阑珊的苍穹上空。
陶然站住脚步,手术室内透出白光,勾勒出他一侧坚冷深邃的面容,另一侧隐没在门外夜幕浓重的阴影里,鲜血在垂落身侧的双手上纵横交错,由指尖缓缓凝聚出一滴猩红。
自那天起,看清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女孩的面容时,他握紧双手,暗暗地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决定——
他会独自向着长夜,去寻找那殒没在岁月背后的正义和公平。
"我靠,有个女的跳楼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快看新闻!就在乐山市!我的天我家就住那里!"
......
"消息确认了,乐山市南端的一个小区里,自杀者是一个女孩,17 岁。"电脑前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的江遇突然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微微颤抖地呼了口气,仿佛借此将所有不安和紧张的情绪都轻轻吐了出去,随即说道,"目前还不清楚原因,已经在抢救了,还没脱离危险。"
"卧槽,你消息怎么这么快?"
"要是抢救不过来就可惜了。"
"到底为什么啊,听说警察刚到楼下就往下跳了,这么猛吗??"
"是啊,才17岁。"
"好像就是隔壁学校的!"
"是吗?隔壁一中?那个烂杆学校?"
"早听说那个学校的学生品行极差了,该不会是早恋怀孕堕胎然后心怀
怨气跳楼自杀的戏码吧?"
在四周嘈杂喧嚣的声音中,江遇内心感觉其实有点混乱,在面前所有荒谬的猜测和不堪的议论下,透出了异常的严肃和认真,重新抱起电脑盯着新闻页面看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过了很久才抬起手,指尖还残存着微麻。
……
脑海深处乱糟糟的,似乎充斥了无数念头,又全是茫茫空白。江遇蹒跚向前走了几步,再次伸手掐住紧锁的眉心,但即便指甲深深切进皮肉,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行了都别乱猜了,"他有些不忍地开口,"毕竟是个女孩子,在原因没有公开之前,都尊重一下她吧。"
"行行行。"
"当地发生这种的事情好像蛮少的噢。"
"就是就是,稀奇稀奇。"
"铃——"
刺耳的上课铃声打断了所有的议论声和唏嘘声,几秒后便恢复了以往的一片死寂。
和一中离得近的自然也算不上什么数一数二的学校,学校不算大但是学生很多,在中考时稍微努努力加把劲就能考进去,亦或是请校领导吃顿饭塞几个红包就进去凑数了,近几年查的严好像就不存在这种情况了。
但这也并没有改变这个学校乌烟瘴气,学生昏天度日的真实状况。
这个学校仿佛还能在乐山市存在很久,未来也许会有可观的变化,但是这里的学生,起码是现在坐在这里的,却好像都看不到未来似的。
江遇踏进这个学校第一天就这样想道。遭。说不上后悔转学来这里,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不愿意折腾这一
"咚咚…"
"江遇,你的纸条。"
椅背被人轻轻敲了敲后从桌子下面递来一张叠起来的白色纸张,他转过头去看后桌,后桌便会意地朝不远处的一个女生抬了抬下巴。
拆开纸条,上面写着:
江遇,听说你要转学了?刚转来一年又要转回去了?为什么?
这是第一个连问他这三个问题的人,他想,如果现在都通通解释清楚了,之后被大家所知晓以后也不会一窝蜂来盘问了吧。
对,他又要转学了。
虽然只来了一年,但和同学也建立起了坚固的友谊,这对他来说难能可
贵也无比珍视。
但最重要的一年他还是想回到那个地方,说不上具体的原因,可能冥冥之中有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事情在唤着他去到那个地方。
这真是极好的回答。他心里想道。
还未等到他动笔,手机突然振动了几下,屏幕也突然亮了,心下惊恐诧异而拇指却鬼使神差的滑开了解锁键。
在看清那四个大字时,努力深呼吸让自己恢复着平静但听到人的嗓音却都变成了徒然。
"喂,是不是有新消息了?"
"嗯……"
他不知道此时他嗓音听起来会不会和身体一样有些发抖。
"之前消息更新的太慢了,那女孩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现在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了,胸腔腹腔内瘀血,胸椎骨折……"江遇竭力克制着自己声线中惊惧的颤抖,随即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脚粉碎性骨折……"
身边的同学突然紧紧抓住了面前那瓶水,拧开瓶盖时因为过分颤抖甚至洒了几滴出来。
"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活着就是万幸了。"
"天呐双脚骨折,该不会截肢吧?我好像听隔壁一中有人说她截肢了。""原因呢?有没有说原因?"
......
不知怎的,江遇感觉此刻喉咙里堵着火烧一样的酸痛。
他不是没有去猜想过原因。
但当血淋淋的赤裸裸的真相真正被送到他跟前时,他真的做不到沉着冷静,云淡风轻。
谁都不知道他吐出这平静的四个字时,连拇指都在微微发抖,整颗心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
"校园欺凌。"
蓦地,周围沉默了良久。
随即又爆发出一遍愤怒的,惊讶的,不可置信,打抱不平的议论声,质疑声,出气声。
江遇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也不算是突然想到,是想了很久,突然想把它写下来,记录下来,哪里都可以。
他并没有回答那个女孩的三连问,而是写下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又无比真挚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照顾那个女孩子。
"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
"笔砚相亲,晨昏欢笑,奈何离别今朝……"
这声音从蒙着一层薄薄灰尘的窗户中飘出来。一束阳光照射进来,笼罩在舞蹈的尘埃上。
"铃——。
一阵刺耳的上课铃把男孩从思绪中扯回了现实。纸张上的油墨还没有干透,被他汗湿的右手浸透了一角,纯蓝色的字迹像云朵被微风吹开,抬头依然是纯净的天空,他看见一块云沉闷地飘荡着。
忙忙碌碌了三年,成绩和心境都不是很合心意,总是感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他抬头望见黑板,头一次没有感受到时间的紧迫,以前的他有很多的话想要说,例如:除了单词,概念,公式,影响。
现在他竟也没有英语课上抢时间做几道数学题,语文课上偷偷背几个英文单词……也没有课外复习的时候拿起语文书,就想起还有数学卷子没做完做完几道数学题,又懊悔上次的综合科没考好。
周围的人也和他一样。
这是他们在初中学校的最后一天了。
教室里十来张课桌被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方桌,零食饮料凌乱的堆砌在中间,已经拆开的被一只只手几下抓空,袋子随意的被丢在地上且头一次没被严谨的卫生委员训斥,哦,她似乎已经眼含泪花无暇顾及了。
有性情顽皮的男同学已经先一步跨上课桌举着手里的饮料瓶豪言壮语会记得在场所有人,却被损友唏嘘的将他拉下,锁着他脖嫌弃被踩脏的桌子,笑闹着活跃颇有些压抑的气氛。
男孩坐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他们吵吵闹闹,抬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湿意,直到塑料瓶碰撞的闷哼声在某个角落响起,闻声看去一角落平时熟识的人们高举饮品碰撞在一起,有猴急的人们踩着桌子凑上去与他们相碰,引来一阵不满的抱怨掺杂着犯糗的憨笑。
他勉强忍住嘴角的笑意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和烦恼,走过去彼此干杯加入其中。
"郑彦一。"一个细细的女声在耳边突然响起。
"嗯?"男孩闻言转过头去,逆光时被光晕晕染的秀气面庞映在她的眼底。
"毕业快乐。"
"毕业快乐。"
"对了,你也考的本校高中吗?"周言的双手自然垂在两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放轻,"我妈妈本来让我去一中的,可是最近那个学校出事了。"
"嗯?"郑彦一只应了一声,好似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
但周言还是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看到那个新闻了吗?一中有个女生跳楼了,好像是学校老师不太好吧,也许是太苛刻?"
"班里好几个准备去读一中的都突然变主意了。"
"还是待在本校高中部好一点,对环境也熟悉,是吧,郑彦一。"她闪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郑彦一,并没有一点畏缩或羞涩的样子。
而郑彦一此刻的眼神散漫而没有焦距。
不知道怎么了。
大概就是不太习惯也不太喜欢和别人聊天吧。
更不习惯和不熟悉的女生搭话。
"郑彦一,你有心事吗?"
"我……没有,没有听说过那件事,"他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含蓄又不失斯文的笑容,眼里有闪闪的亮光,"我直升本校高中部是因为成绩不太好……"
"这样啊……不过没关系,今后三年的高中生活一起加油努力吧!
""嗯。"
周言仿佛说出心里一直藏着的秘密似的,释然般地低笑了一声便朝围满人的大课桌走去了。
属于郑彦一一个人的小角落又陷入了异常的安静之中,安静的好像空气凝结了一样,毫无声响。
他站在窗前,微扬的双眼有些失神。阳光洒了他一身,站的笔直的身体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暖光。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去的三年好像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可能不久后就会忘却。
记不得他们的名字,认不出他们的脸。
过往的十几年平平无奇却又乐在其中。
总觉得还没有发生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还没有遇到什么,将要遇到什么。
对于一个新的开始,少年人仿佛都会有无限的憧憬和期待。
但他这时候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象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闲来无事地随便翻开一本书,阳光投到书页上——
"我们即将各奔东西,展开不同的人生,前进的道路将满布荆棘与鲜花;也许成功,也许失败。"
季钦扬站在台下,一字一句的与谢孟一同默读。"虽然生命中会有数不清的失去和选择,但是总有爱和梦想会告诉你——"
谢孟环顾四周,他小心翼翼的合上了手里的稿子。
"告诉你,路在哪里。"——静水边《岁月间》
爱和梦想,会告诉他路在哪里。
郑彦一突然笑了,柔暖的温度透过文字传递而来的不曾开口的安慰,就像流水一般绵绵地包裹住了他跳跃的心房。
虽然现在没有梦想,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往前走——
前面总会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