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钟夫人将茶盏一盖,一盏茶直砸在她脚下羊绒地毯上,屋里人都吓了一跳,访冬知道自家夫人脾气,忙过来收拾,黛滢手快,急忙掏帕子去给钟夫人擦手。
钟夫人柳眉倒竖,斥道:“真是胡闹,王悌术他父亲是靠做小伏低巴结袁家起的势,袁家还没倒呢,王悌术就巴巴的去找永禄伯说什么‘早看出袁家不妥,只为搜集罪证’,先帝本就不喜这样的小人,陛下有样学样,只封了他一个从五品的通政司参军,这几年他品出点味儿,不知怎的讨了承明侯喜欢,跟陛下提了几次,陛下叫他御前奏对了两回。刘家怎么说也是夫君母家,夫君的嫡亲外妹给这样一个人品败坏卑劣的小人做妾,夫君在朝堂上怎么抬得起头!这刘家从婆母在时就给我找不痛快,婆母病逝后一乎要清盘嫁妆,一乎立往生牌位,不得安生。刚消停半个月,又出幺蛾子,这次来要么是让我这个做大嫂的给妹子‘添妆’,要么是说花用不够,让我‘宽裕’他们一家。”钟夫人气个半死,几乎坐不住。黛滢怕她急气,握了握她的手,又慢慢捏她发酸的腿。
崔嬷嬷出来打圆场:“不是说刘大奶奶的长子,叫什么然哥儿的,书读的很不错,很是得夫子夸赞,春闱万一能考个功名回来呢?夫人不若等等看,万一是个堪用的也能和咱们大哥儿互相扶持,有个照应不是?”钟夫人扶额,说道:“阿嬷你记错了,那是去年。刘大奶奶已经来炫耀过多回了,可是一放榜,哪有他家哥儿名字啊,钰哥儿早都说他蜻蜓点水、走马观花,你还不信。今年都又快春闱了,他不发奋读书考个功名回来,却整日借酒浇愁,作小儿女姿态,哪有那么多闲人去哄他读书啊!”钟夫人看了看垂首不语的阿陆,吩咐道:“你先回去,有事再来报我。”阿陆应了声是,退出去了。
访冬拿过新茶盏,斟了新茶,劝道:“夫人别气了,刘家现在虽是不堪用,万一几年后几个小的有出息呢。说到底是大人的母家,也不好太交恶了。”钟夫人横她一眼,嘴角提起一个讥讽的笑:“堪用?老子好色,儿子贪财,婆婆愚蠢,儿媳短视,婆母在世时,几乎当刘太爷是儿子教养,时不时叫来斥骂,刘家才好好做点生意,赚了些银子。婆母一走,又完了。年前刘二奶奶的长子,说的那个媳妇儿,出了名的是个徒有美貌的草包,只会作娇讨巧、哄的夫婿整日和她饮酒作乐。就这样的品性,能教养出什么好孩子?刘家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崔嬷嬷见她越说越激动,直直打断道:“夫人,别再说了,五姑娘还在呢,那刘二家的嬷嬷还等着呢。”钟夫人觉得头更痛了,高声吩咐问夏:“赶出去!整日来打秋风,真是甩不脱的赖皮膏药!”访冬诶呦一声拉住了一脸愤愤匆忙就要出去的问夏,把她按在小杌子上坐好,她走到钟夫人近旁,拿过绣着兰花的扇子,轻轻给钟夫人摇起扇来,扇了几下,她轻柔和婉的哄起钟夫人来:“夫人,您消消气,那毕竟是大人母家。前阵子姚家的事您忘啦,那姚老太爷再昏聩也是姚太仆的亲叔父,不敬尊长的名头一出,姚大人无罪也是有罪。要是刘太爷也有样学样,来一出‘舅告甥’,写了状子、敲了登闻鼓,大人还做不做官了。奴知道您心疼大人,心里不顺气,刚才让小厨房做了玫瑰酪子,现下应是送来了,一会夫人用一碗,要是还气就打奴几下,别气伤了自己身子。”黛滢瞧她生的伶俐纤巧,不及问夏有股爱憎分明的爽朗意气,却温柔细致,冷静聪慧,笑起来颇有几分钟夫人的样子。她一边哄着钟夫人,给她扇着风,一边偷眼去看气个半死的问夏,又接着道:“妹子也别气了,知道你是为着夫人,可别给自己再气个好歹,一会儿玫瑰酪子我先给你端一碗可好?”问夏缓和了脸色,钟夫人被扇风一吹也清醒了许多,不觉得气冲脑门了。只是还是眉头紧锁,说不出的疲惫。
黛滢一见,笑到:“母亲照看孩儿这些日子,今日又说了这么久的话,现下可是累啦?看着脸色不大好,不如躺下歇一歇,找个郎中来看一看。”钟夫人诧异的看她,一想,也笑起来,对问夏道:“你去,就说五姑娘前几日病的严重了,我亲自照看她,她好了,我却病了,四姑娘侍奉汤药,五姑娘还在病中,我们娘儿几个见不了客。给她拿几两银子,让她走吧。再去告诉二门几个婆子把岑郎中请来,就说我忧心太过,累倒了。”问夏闻言应了一声,拿过铜剪子去剪银子了。钟夫人将目光移到小女儿身上,小女儿正捧着访冬拿来的玫瑰酪子一口口吃着,见她看过来,笑的眉眼弯弯。钟夫人想着这次病得好,小女儿似乎通透了不少,只盼她将眼光放开些,别再钻牛角尖了,整日愁来愁去的,怄也怄死了。
黛滢用完了玫瑰酪子,给钟夫人行过礼,带着荼菱回去了。钟夫人见她身子实在单薄,将自己新制的兔毛围领给了她。她披着厚厚的大氅,踏着冬雪往回走。前头有小丫头提着灯笼引路,她呼吸着天地间的寒气,却觉得心口的郁气散了些许。这次投胎可比上次好了不少,钟夫人对她的心疼不是做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浓浓爱意。自己屋里的几个丫头除了荼菱有些傻,却也都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总比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书房自生自灭强得多。
她朝着自己屋里走去,她已经想好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反正也回不去,这次一定要过比以前快活百倍的日子,将那七年都补回来!于是她脚步更坚定了些,一步一步走向她的新生活。
钟夫人让访冬送黛滢走了没多久,问夏也回来了。钟夫人问道:“她可有话给我?”问夏回道:“禀夫人,陈嬷嬷先问了夫人身子如何,奴说是惦记大人在平洲,且五姑娘病了这些日,夫人辛劳,一下子病了。陈嬷嬷扭捏着说求夫人恩典,给刘三姑娘添妆。奴说夫人已要去信给大人,且等大人回信后再商议,奴也明着说了,刘三姑娘婚事不顺,夫人心疼,想给她多相看几户人家。”钟夫人啧了一声,骂道:“你这蹄子,这不给我找事儿吗?”崔嬷嬷示意问夏先下去,说道:“夫人不就是这个意思,问夏也没说错。您不就是不忍刘三姑娘再被蹉磨吗,前几日敏舒郡主来您不是还说‘女子婚嫁本不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吗?奴几个可都听见了。”钟夫人白了崔嬷嬷一眼,似是起了谈性:“那不是阿元姐姐近日身子不好,我说来哄她的。刘娇婧怎么和阿元姐姐比,阿元姐姐是太聪慧了,要不也不会识得那人的‘大计’,刘娇婧是骨子里的荏弱,任由着爹娘和兄弟蹉磨,刘家兄弟本事不怎么样,心气儿却高,想让她做杨太真,可哪有那么多为博美人一笑跑死马的明皇。她本性不坏,却投生在刘家这个虎狼窝,刘家最不济时,她一边侍奉脾气不好的祖母,一边缝补浆洗供兄弟读书,只是她太软弱了,王悌术那样暴烈的脾气,她嫁过去只怕活不过半年。当年婆母在世时,想接她到身边教养,不忍她在娘家受糟践,嫂子弟媳见天给她夹板气受。可刘太爷以为是夫君要讨她做小,还说什么‘家里贫寒,嫁妆置办不足,就简略不办,财礼却一点不能少,且要全留在刘家供几个孩子读书’我呸!除了婆母上了几年闺学,她的几个弟弟妹妹连字都不认,婆母的侄儿们读书不开窍,呷妓赌钱倒是好手。要不是他们,婆母身子虽然早年有亏空,这些年早就养好了,也不至于回京两年就亡故了!那刘二还腆着脸来要在刘家给婆母立往生牌位,张口就要一百两,那牌位是观音娘娘手里的金子做的啊。可给夫君气了个仰倒,三年不许刘家兄弟上门,却叫那刘二奶奶钻了空子,让家里仆妇一忽哭家计艰难、无米下锅,一忽说刘太爷病了,要我去上门探病,去年不知道谁给出的主意,说婆母故去,娘亲舅大,要让刘太爷‘充舅斥甥’,可夫君又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这次非要让夫君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可不念着婆母对我好心软了。”
崔嬷嬷也叹口气,说道:“敏舒郡主是十足十的通透,可太通透了也不是好事儿,过日子又不是审犯人讲求非黑即白,什么事都看透怎么糊里糊涂的凑合过日子呢?刘家不怎么样,刘三姑娘倒是个好的,扶老悯弱、淳厚良善,可摊上这样的母家,不曾给她好食好教,却像跗骨蛆虫般盘在她身上吸血。她又不像敏舒郡主一样心硬,只能无助哭泣,没个主心骨,可是,哭有什么用啊!”钟夫人看了看感叹的崔嬷嬷,颇为伤感的说:“刘家不曾与她好吃穿,她却没有在刘家最破落时甩手走人,那刘家就不能糟践她,拿她攀高枝、换前程!要是我,不该我的我一点不争,该我的我一个不落!不想嫁的人我哪怕绞了头发作姑子,我也绝不让那帮不要脸的拿我做筏子、送人情!阿嬷,不是阿元姐姐心硬,实在是那人心机太深了,陛下都被骗过去了,要不是最后她留了后手,史家就被扣上谋逆的帽子了。虽说君不正,臣不忠。可他也不是什么不侍二主的忠臣。先皇晚年是昏聩了些,可他投的又是什么贤主。太后娘娘早些年就说阿元姐姐‘多慧思、性空灵’,这些年她避居养身,我看着心里总是难受。只盼她能像从前一样洒脱,别困于这些旧事了。当年她在宫宴上妙语连珠替平阳姨母解围,多少诰命夫人、郡主娘娘都是夸的,想讨她做自家新媳妇,当年她眼里心里都是热的,多好啊。”
访冬领着岑郎中回来,见自家夫人很是伤怀,忙端过玫瑰酪子,笑到:“夫人快饮些酪子歇了,五姑娘走时候见您没用,让奴在炭架上温着,现下用正好,免得太凉伤脾胃。”钟夫人想起黛滢走时小声嘱咐访冬什么,只觉得胸口熨贴极了,端过来饮了几口。岑郎中请完脉和问夏去写方子抓药了,钟夫人也由访冬服侍着入寝安歇了,访冬也觉得今日事多,在钟夫人床下守着守着便也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