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桌长方黄布就,前定两角木立,上有红绳穿引,符铃间挂。香炉居中三香奉,左右有台香花灯烛供。炉前铁碗糯米盛,鸡与黑狗,二侧分红。染绛红绳伏妖铃,黄符红黑桃木剑,从左至右,依次列就。桓清元立于桌前,暗黄道衣随风动,他身后是聚集的一众仆婢妻妾,皆为作法而聚。此一时彼一时,曾工于心计勾心斗角的她们竟也瑟瑟抱团以求安。
桓清元屏息提笔,口中念念有词,蘸墨落笔。
邪风忽起,铃音大震,香未燃尽便自断而落,
桓清元陡然色变,回首方欲开口,后心红光骤亮,术法起效,五内混噩,颓倒于地,一口鲜血猛然喷溅而出,妾仆惊叫,一哄四散,唯一人不动。
来福掌托红光自后出,于他跟前立定,那红光正与桓清元身上同出一辙。
“门前的呵斥,林中的迷雾,早警告过你别多管闲事。”他狞笑着收拢手掌,加重邪法,桓清元随而翻滚。
“可惜你这道士命里该绝,我就只好瓮中捉鳖。”
来福翻手摄魂,虚影飞入他口中,他伸出长舌舔过口角,仍不觉餍足,抬手落下一个禁咒阻住那些四散的人去路,又向他们走去。
“小人妻室自几月前就病逝了,死时走的很安详,我们也将她风光葬了,”老爷硬着头皮笑道,“高人不会是想说,这邪崇与她有关吧?”
“是了,”邬安常淡淡抬眼直视他,“她现如今就在这屋里,您不想见见她吗?”
老爷刹时目光锐利,抿嘴不言。
邬安常又道:“若不道出实情,邪索无法除,往后她就要一辈子跟你,扰你不宁。”
这一眼又望过去,看的不是老爷,却是他身后小婢。
“不过您也不必担心,”邬安常状若无意道,“只要您与她之间没什么血仇,比如害了她性命或缚她于一地永不超生之类,她便不会像对待二夫人一样对你们下杀手。”
他让开身,让他们看清二夫人的惨状。深秋虽寒,但那尸神已隐有腐臭,味道衰败惨淡,称不上好闻,又有惧冷蝇虫在中筑窝,于血肉底下翻涌鼓包,看不真切。
虽不够惨烈,但十足恶心。
小婢摸摸自己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看着面色铁青的老爷,他心里已经怕了,但他仍没述出真相的意思。自己知道几乎所有的一切了,那她先说出来,是不是就可以得到高人的庇护,幸免于难了?她不想……她可不想死成那个样子!她狠心一咬唇,跪落下来膝行至邬安常前.
“我说我说高人您问我什么都可以!”她响当当磕了个头,起来时头带血痕,“求高人救我!”
邬安常略凝滞,他只是诈探,没成想如此见效。
屋宇索索门前符落,那被法符封住的婴孩欢欣得咯咯甜笑。只见那落地符咒背面仍有一张,桓清元那两笔鲜血洇过恰补上那催生鬼怨的阴符缺失的两步。阴魂突破囿禁,不消一个眨眼,幽幽飘来。
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鬼气。身着惨白单衫,眼角生着细纹,但也可窥见年轻时姿色不差。她抬手便扼小婢咽喉,渺声森森:“你心有愧,与你那害死我的主人别无二致,得救痴心妄想,”她头歪吊着,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就连想当正室的心也一样,困了我的魂去害她,让我死也不得安呢.”
“既然你们这么像,不如让你们的结局也一样?”
她陡然发力,小婢双眼翻白,两腿离地胡蹬.
银白细鞭斜来,击在她臂上接续向上缠绕,接着狠力一拽,小婢坠落,还没来得及为劫后余生惊喜,就不争气地吓晕过去。阴魂双眼怒而发红,顺着七里长鞭寻去。那长鞭约有九尺,星银流光,鞭柄绀青并寒光,由玄铁与紫晶制成,现握于邬安常之手。老爷惊惧躲他身后,却又想近不敢近,离了八丈远.
阴魂仍做困兽之斗,尽力撕扯那鞭妄图脱身,那鞭为上古神器,虽是邬安常偶得,却也威力无比,竟延至她全身,捆得她不能脱身.
“好,高人做得好啊,快,快灭了这邪祟,让她魂飞魄散!”躲在后面的老爷,趾高气昂,冠冕堂皇。
一如当日那样。
阴魂垂首,顿感悲凉。她缓缓抬头,眼中有血泪沿苍白面颊滚落。
她仰头对邬安常道:“你不是想知真相吗?那就请看吧。”
“我虽斗不过你,但全貌总有人要知。”
四周景色瞬时变幻,红墙黄瓦褪去,最后定格倒置,成了一个满花的原野,嫩黄衣衫的女子笑容明媚,向邬安常身后招手:“安云哥哥快来,去年我得在这儿播的种全开了花儿,你看,好不好看呀?”男子自邬安常身后来,样貌与老爷有几分相像,不过并未发福,尚且年轻,也有俊俏模样,想必正是他年少时。
安云眼中彼时只有她,眉眼弯弯瞧她答:“好看,阿胭怎么不好看,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天下美景不过如此。”
芸胭顿时脸透薄红,杏目圆睁,里头像是撇了细碎的星子,生气勃勃,假作怒嗔:“说的是花,看谁呢你。”
安云面不红心不跳:“你呀。”未了还报上一个笑,装得天真,教人不忍责怪。
芸胭又与他调笑一会儿,与他并肩躺在花丛中,扣着手:“你说,明日的提亲,阿爹会同意吗?”安云半撑起身,遮住她眼里半边天穹,直看她,目光诚挚又真诚。
“我一定努力娶你,他不同意我便跪在他面前,几时同意几时起来。”
芸胭咯咯直笑,心里忧愁散了一半:“若是一直不同意……”
“那我便长跪不起,求一辈子!”安云将她手扣紧。
场景倏地转换,芸胭着大红嫁衣惴惴坐床,手握金剪。安云挑开盖头,他的姑娘满头琳琅珠钗,从未像今日这样鲜妍,他不由看呆,直到芸胭唤他一声“夫君”才反应过来,不知谁先起头,两人抱着笑作一团。
婚红隐去,芸胭倚在门边。天已晚了,他还不回来吗?安云一身酒气颓废入门,眼眶发红:“没了,全都没了,那些货全都赔了。”芸胭不假思索,拔下自己的银簪,郑重放他手中,安云不解看她。芸胭握住他的手:“你还有我,拿我的嫁妆去吧,东山再起。”
屋宇很快建起,朱红描漆,与如今装横相近。安云晚不归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他靠着经商跻身豪强,每日纸醉金迷,失了本心。
“她是谁?”芸胭指着安云怀里搂的女子,气得战战。安云漫不经心,懒得搪塞:“哦,她啊,养在外面的小妾,今日让你见见。”
“你,你怎能……”
“别人不是都有吗?我又有什么错。”安云不再答她,揽着女子与她擦肩而过。
寒来暑往,他的妾室越纳越多,她也从歇斯底里到漠然麻木,她低垂着,因过度操劳就在壮年生了细纹的眼,抚着肚子,长子安余岁靠在她跟前享这少有闲暇。
“娘亲,这会是弟弟还是妹妹呢?”他仰头天真询她,她疲急地笑笑,揉他的头:“不知道呢,娘亲无用,父情凉薄,他出生后你可要护好他。”
话音未落,木门大开,二夫人携两卫与自己贴身得女前来。她冷冷命令:“将小小爷带出去吧,大夫人有疾,不便见人。”
安余岁哭号着被拖出去,余下一待卫则制住了芸胭,不让她起。她怔愣半瞬,立时挣扎起来:“放开我,我哪有什么病,你们顺嘴胡诌!”
二夫人笑道:“好姐姐,你糊涂了吧?现今府内外都在传你得了急疾,命不久矣了,快来人喂大夫人喝药。”
小婢掐住芸胭的下巴给她强喂汤药进去,芸胭心知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紧咬牙关死也不肯喝。小婢便扒烂了她的嘴唇,趁她吃痛时,把汤药和着鲜血淋漓一同灌进。
“今日的药喂完了,姐姐。”芸胭滚在地上,开始呕血,二夫人温柔地拍着她的脸,“好生歇息吧。”
二夫人离去,她望见了她身后的安云。彼时剧毒入腑,她已无力站起,只虚弱伸手向前向他徒劳求救,她在奋力向前够。
而他说:“毒是我备的。”语气淡淡,似乎爬在地上向他求救的,不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什么陌生人。他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厌恶:“要怪就怪你,人老珠黄,又找不到什么大错,让我没法休你,你父亲已死,你又没什么身家,帮不了我,这正室的位子,是时候择个更合适的人选,做我的贤内助。”
芸胭呆住了,泪都流不出来。她一个人在自己的寝房,没什么人来管她,她就在那里慢慢冷僵,弥留之际仿佛看见了阿爹对她说:“他非良择,莫要嫁他。”
是啊,阿爹说的对,他非良人。
可惜氓之蚩蚩,婚后才现,叫她如何不顾世俗,坦然自救呢。
死后成魂,她久久徘徊在这儿,不肯离去,试图找到报仇之法。老爷不多日就对二房生厌了,就像对她。他授意了自己的新欢二房贴身小婢,将二房缚于室内,借刀杀人。可没成想二房死的那么凶,他终于懂得害怕,寻人来制她,可那人未曾管用,匆匆离了。
无人知她还有个帮手,虽是临时结盟,却也帮着她吞了二夫人等人的魂,还要帮她对付这两个道士。
幻像尽散,她不无恶毒地对邬安常说:“快去看吧,你那小友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邬安常神色如常。
“小友?是在说我吗?”桓清元自他后出,依旧是那身衣服,灰尘都没沾一点,芸胭猛地心惊.
“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