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来福正向群人走时,桓清元倒地的身上突然冒出道金光,然时成阵,将那摄魂怪逼出了来福的身。八卦铺地而展,乾坝昆震巽离坤兑宫,开休生伤杜景死惊门,依次列就。摄魂怪一惊,脑中过了一轮,料想那道士应是以自身为阵眼,布了个八卦阵来降他。
徒劳之为,垂死挣扎。他沾沾自得地想.
他掌托幽绿冥火向那尸身掷去,幽火即时燃遍全身,将尸身吞噬殆尽,灰烬中有两撮黑白毛发落地,像是什么动物的,他没有瞧见。
摄魂怪欲前行,岂料阵眼毁去之后,八卦阵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延展扩大至整个宅邸,上空有天网结成,朝他袭来。他凝滞一刹,立即定眼而看。这道土死也不安生,竟布了个假阵眼唬他。他手中掐着术法探求生门,欲从中破解而出。俄而他心已定,生门在大宅门口处!摄魂怪闪至门前,那天网威压仍在继续,不过缚不到他身,他心威戚有余怕,可仍未作反应,便闻得一声——
“缚。”
案头红绳应声而动,有灵般自缠至缚魂怪全身,末了在他脚踝处收紧,将他捆成蚕蛹扑倒在地。
阵风猎猎鼓袍,桓清元衣袂翩然立于屋宇之端,全然无损.
摄魂怪仰头看他,明明自己才是鬼,此刻却无端心惧,觉得桓清元才是那个不可捉摸之物。
“想翁中捉鳖?那也该估量好,谁是王八啊,”桓清元莞尔温和,“夸你两句就真信啦?”
“可惜啊,你这么笨的鬼没有前途。”
是夜,昨晚屋中,摄魂怪布下术法走后。
“那人已走,留了个阴毒的术法,不过尚可解.”邬安常方招手想泯然术法,就让桓清元拦下,他黑眸深深,带一丝玩味,道:“先别消它,仙家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布个好玩儿的局?”
“这宅子里的鬼至少有两只,也许两只半,明日不是要探看邪崇吗?到时咱们兵分两路,你制住屋里的邪崇,我去解决另一个——也就是那家仆。”
邬安常沉吟片刻道:“那是个噬魂属的鬼,食了太多魂,又占了人的身,怕是不太好弄。”
“这便需要仙家帮忙做局啦,劳烦你帮小道造个假身,将术法转移到那假小道身上,再存两缕木气假作魂魄,到时他吸了魂定放松警惕,我再顺势将他逼出.”
邬安常挑眉:“木气和你那假装同他亲近时留下的雷印同用?倒阴的很啊——假身,时机何时?”桓清元辩得话中赞许弦外之音,罕见赫然,轻咳一声:“探看期间。料那两鬼应会互相通风报信,太早不行,太晚不好。”他说着无奈摊手,又问:“另个邪崇何种来头,仙家可有头绪?”
“那老爷妾室成群,却无一人着妻室服制统领众妾,加之出事的是二房,应又是什么府门密辛,相互构陷之类。”邬安常道,“不算稀奇,话本曾看过的桥段,大不了到时再诈他们。”
“原来仙家喜看话本?我了解了…”桓清元作沉思状,点头。
“……”邬安常目移。
由是,先前声势宏大的天网与八卦阵皆为虚影,只有那一道驱鬼咒是真,既意在驱魂出身,又意在赶鬼到门。
金光再起,这次是实实在在的法阵,人宅坐北朝南,南为景门,居离宫,离火炎空,火系法器力强,故布八卦阵于内宇,两阵相叠,一真一伪,造假生门,是以表面是三驱有度网开一面,实际是烈焰焚身无处可逃。剑尚在手中,名玄铁诛邪。桓清元挥剑引雷劈于摄魂怪身上,与他体内木气互击,雷属震宫为木,为火金法器克木生力更添一层。
摄魂怪都被这雷劈成焦炭色了,还在那辨驳:“她杀人,我摄魂,关我什么事啊,要灭也要先灭她吧!我只是个捡漏的后手啊!”他如今实力大增,刚想过河拆桥,吞了那个他打不过被迫与之结盟的女鬼,就遇桓邬二人挫败,他还想投诚大人,去他处吞噬魂魄成就一番大业,可不能折在这里。思及此,他又放低姿态,软硬兼施:“好道爷,您就放了我吧,小人定当衔环结草,涌泉相报!”
桓清元微微一笑,右手中指食指并:“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恶角死于话多。”
“所以我选先灭再说.”
石狮口中破包猛然爆出红光,飞高尺丈,似炽焰临空。破包燃尽,流金火铃周身缓而消火。桓清元以指引掷,铃若得令,清越轻叮,火焰扩开,以波纹状盈满整个虚空。
“丙丁帝铃,速降炎精,离火我引,烧鬼灭形,着!”虚空中火遽然包拢,将摄魂怪困囿其中,以不熄之势猛燃,直至把那摄魂怪烧成尘埃。桓清元天人般落地,垂眸看灰:“反正你都吞噬了那么多魂魄,到十八地狱也永不超生,我就地斩立决,还帮你免了痛苦,哦,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缕神识的话,记得来谢谢我啊。”
事毕,他愉悦步回中庭,越过一群目瞪口呆之众,仿佛他刚才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直奔昨晚小儿——也就是安余岁。小儿目光阴鸷,后退两步,紧接着似是猛然醒转,换了个人一样,虽仍目有猜疑,神情却像了个正常孩子,桓清元一幅早知如此样,不以为意地朝他伸手。
“你是谁?”他惊惶含泪。
桓清元答非所问,道:“想见你娘亲吗?”
“怎么不可能?小道就是做到了。”桓清元朝一脸震惊的芸胭耸肩,“下次寻个靠谱点的盟友吧,夫人,这个有点弱不禁风啊,一烧就成灰了。”
就是可惜我那一件黄道袍也给烧了个角,他自个儿在心里暗道,可真贵着呢……
安余岁见了芸胭,霎时松开因害怕一直拽着桓清元袍角的手,紧走两步,不可置信道:“阿娘,真的是你?”
芸胭闻言一滞,别过脸。她已经不是那孩子心中温良和善的娘亲,徒留这一幅可怖模样,便别提脸上还挂着两道血痕,活脱脱一个恶鬼。与此同时,她心念一动:这两个道士真有那么好心,让他们母子相聚吗?生时不逢良人的她不免情忌,加之她另一个孩子仍被符咒所缚,她脑一热,料想这两人定有所图。
思及此她略一试探——鞭子并未灌注法力!变故生于一瞬之间,她搏命挣开束缚,魂成萤光点点,一头撞向离自己最近的邬安常,欲以自身附体扰他神识。
众人皆色变。桓清元握紧了剑。
芸胭却感一阵头晕目眩,目见天地倒悬,一封皮纯黑折子书位于中央,吸去周边景物,急剧变换,舒延展开,内散耀目白光。
那册子最后悬浮在邬安常掌心,上书三个描金篆体“纪故典”,而邬安常正立于一片虚无中,他顺眼瞥向芸胭,懒懒念道:“以神为始,万象皆成虚;死不附二,阴秽成外斥。”
四下瞬寂,云颓风止,然后在一息之间作琉璃碎,劈啪坠地.
芸胭向四周望,邬安常与她仍在原处,位置都没变,他抬手收了七星鞭,那鞭化作一缀绀青琉璃珠的素白手绳戴于他腕上。“若有所疑虑,大可直说,不必以命为那一霎妄念搏。”他自她身边拂袖过,衣笼烟云,利落一个手刀劈晕老爷,而后甩了甩手,“闲人已晕,你们母子可自去叙旧,无人来扰。”
桓清元则解了符咒,很是知趣地与邬安常一同退避一边。
芸胭仍是怔的。
她是遇见好人了吗?他们…他们不是帮安云来降她的吗?
直到安余岁扑过来抱住她,真切地抚着孩子的脸,她的安心方才落地。
原来这世间,竟也有真情的吗。
“仙家,那黑册是你法器吗?”
“自炼本命法器。”
“厉害,厉害……小道法器,一般靠捡——话说回来,那法器好像话本子啊。”桓清元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道,“仙家,你果然爱看吧?”
邬安常大概是觉得他一精怪喜看人间话本很丢面子,半响才闷道:“……与你无关。”
偏生那人还在那儿兀自絮叨:“这样好啦,待以后饭碗端牢发达了,我给仙家囤一屋新兴话本,随你观览。”
“…先别说这个了,那家仆怎样?”邬安常生拖话题。
“他啊……逼那摄魂怪出身时我特意将他魂魄抽离留滞在他体内了,嗯……但也是被吞了三五天了,定有缺损,可能少活个三年五载?哎呀,救回便是大幸——仙家可还没回答小道呢!”桓清元九曲八弯又绕回来,并不吃他这一套。
万般无奈取其下下策,邬安常忍辱负重道:“……随你高兴罢。”
那婴孩见了亲人,一改之前为吓人故作的怪相,恢复了正常模样,他手脚并用爬向芸胭,芸胭便将他抱起揽在怀中,招呼安余岁来看他,他看着安余岁一脸殷切心急,又望了望芸胭,终是用手小心翼翼圈住冗长指尖,音节尚不全地喊:“哥…哥?”
安余岁笑中带泪地应:“哎,是我。”
芸胭观这一幕温情,心中却是暗忧。先前那孩子寄在二房腹中时,她本想自行了断了那毒妇,许是母子本连心,那孩子竟懂她心意,先一步出了手。是以她手上并无人命,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该重罚,但那孩子就不一定了。
死时她怀他七月,他甚至还没个名字,便这样护她。
安余岁在那边逗着弟弟,却突然福至心灵,问道:“阿娘,他…他还没有名字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有在好好读书……我……”芸胭含笑看他示意他说下去,他挠挠头,为自己邀功似的语气面红,“我想,由我来给他起一个寓意好的名字,可好?”
“那我们小岁儿想叫弟弟什么呢?”
“愿他以后时时安在闲适,便叫安闲吧?”
那婴孩于是笑起来,似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生人是不能和鬼魂同处过久的,那会导致人身虚体弱易害病,芸胭虽爱子心切,但也懂得节制,是以,她同桓清元到一旁商议些许事宜,邬安常则同安余岁待着,顺便也好询问某些事情。
“门前凶符,与你有关吧。”见安余岁一僵,他又道:“别怕,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应该很恨你爹吧?”他朝那边七扭八歪晕在地上的老爷投视向安余岁示意,“我施他往后余生霉运不断,非道行高深之人窥不见,作为答谢,你合该答我个问题,仅仅好奇而已。”
安余岁抿嘴攥掌半响,道:“是,窃给以前来家的道人塞了几个钱。”
邬安常于是目光很是怀远地一哂。
只有在这方面,他没有变了。
“我不是什么秉公持正的好人,你有胆识,将来这家主之位必落于你手。”邬安常意味不明地勾唇。
安余岁见他多怪,但应有的谢并不应少,还是作了揖道:“虽说我并未见过你,但还是多谢了,这位高人。”
桓清元念好了往生咒,对芸胭道:“姑娘可自去往生,恶人自有恶报,虽做我们这行的不能杀人,但与我同行之人略施了小术,你怨恨那人一世都有厄运缠身,与死也没分别了——您可还有何要言?”
芸胭忧心忡忡:“可有转嫁杀业之法?”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小道可为你求情——虽不知有用与否。”桓清元略一思虑,疾书了张符,自指尖燃火烧去。另一幽暗处有鬼使伸手接了细看:“哟,来头不小,那位虽再世为人,但在老头那儿面子可不小呢,吩咐下去,留意着些。”有鬼吏应了“是”匆忙退下。
“好啦,事已毕,夫人且去吧。”桓清元笑吟吟点头。
“你…到底是何人呢?”芸胭迟疑地问。
“我?”桓清元故作玄虚地虚晃两圈手指,作捋胡须状,“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小道罢了。”
至此事结,往生的往生,恶报的恶报,那小婢因见鬼魂又心中有愧,竟发了癔症疯癫了,从此叫老爷赶出门去不知死活;那老爷的记忆则叫桓邬二人消去,只留他们为他除崇情节,傻呵呵结了他们许多钱,还大肆宣扬他们能耐,恨不得告颂十里八乡;二夫人么,桓清元唬着老爷随便卷个铺盖埋了,倒是芸胭牌位高供祠堂。细软十足,两人欲寻一好些旅店落脚。
只是行在路上,邬安常颇心不在焉,桓清元时常停下等他。
又一次发现常落得很远后,桓清元步回他身边询他:“仙家,怎么啦?”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对他亲近的人突然改了性呢?”邬安常缓缓捻着手上绀青珠。
“仙家是对大夫人一事有所感么?亲近的人…我看,若是心性可变,那便算不得什么亲近,一时作戏罢了。”桓清元身旁有枯柳叶坠,他抬手拈住,回首看邬安常,“小道是断不会那样的,仙家放心。”
邬安常释然地笑了:“你我尚算不上亲近吧?毕竟相识不久。”
“是吗。”桓清元揉搓一顿那叶子,觉得无趣便丢了,复又笑道:“仙家,话本似的旧事观得可高兴?”
邬安常反应过来:“那符……“
“嗯哼?”桓清元简声以答.
“可…”
“啊呀,没什么可不可啦,仙家此前不还要我宴你吗?快些寻个地方才是。”桓清元不由分说拉他。邬安常深吸口气:“行行,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