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喜房只一隅天地,找起东西来并不难,除却他们所处之旁的喜床,便是一整套桌椅板凳,红蜡烛台等物。那床上搁着的用以博个好彩头的桂圆莲子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淅沥下消的红蜡又藏不了什么东西,那便只剩下了那套桌椅。
上头精心铺了红布,还搁了一壶合卺酒,杯却只有一个。
桓清元颇有闲心地摸着桌沿转悠到有杯子那边,执杯看着,似是觉得无聊,又递给了邬安常。就在邬安常接过杯子的当口,方才那杯子所处的地方,竟出现了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杯子,同时只听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桌上。
碧绿通体,是那玉笛。
桓清元作恍然大悟状:“啊,仙家,就是这个吗?”他拿了抛着玩,上飞下跌,看得邬安常心惊肉跳。
”停,停手,应不会只是这么简单,若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我们面前了,那这施术者未免也太…咳,料想还有别的妙处,没准就在这桌子下。”他说着,着手去掀那桌子上的红布,让桓清元拿玉笛按住了。
“有异的是那杯啊,破万一解之法就在其中,要我们共饮合卺呢?”
邬安常一顿,狐疑道:“别又是徒然戏弄吧。”
“但这法子确实值得一试,不是吗?”桓清元竖着笛子在桌上打转,专注瞧他,“不管我戏没戏弄你,仙家。”
这倒也是,邬安常心下沉吟暗道.
“如果有毒?”他终是找到了反驳之说,表情得意得生动,微扬着下巴,颇倨傲的样儿。
然后不妙地,他看见桓清元早有预料般微微笑着,掏出一把银针。
“……”
“还有别的理由吗,仙家?”
“…没有,你请。”
桓清元于是抽出一根探进酒壶,又试倒一杯探进去,针仍雪亮,果真没毒。
“看来此千载难逢之机不可弃喽。”桓清元从善如流递杯,笑道,“喝这酒的程序用小道教你吗?”
红烛灯花又短一截,噼啪炸着零碎的星子。
“你该不会故意早做打算,想看我的笑话吧?”邬安常话里有似真似假的怒。
“怎么会呢,小道可是期待了很久,硬要说的话,应是前前前世的不解之缘。”
“你在底下没喝孟婆汤吗?”
“兴许掺了水,这才让我与仙家一见如故。”
这人又开始胡诌了。看来今天这劫是躲不过了,邬安常摇头不言,自去接杯,后边簪着的一根簪子渐松,竟就这样要往地下掉。
桓清元翻手一接,两指捏着,与他距离不觉近些。这幻境倒是实在,什么金钗簪子一同上阵,缀的佳色圆玉,明珠玮宝,坠的润珠细穗,风冠妥佩。桓清元倒不见满眼琳琅,千万著称成色珠宝,哪抵……
“仙家,簪子……簪子掉了,我为你簪上。”
邬安常到底没让他来,他看这人脑子是进了水,推托答桓清元要是喜欢便自己拿着。桓清元叹了气,很失望的样子。
朱袖相交,红金缭绕,灯烛间跳,共举合卺相与,酒尽那一刻有清脆声合,桓清元将金簪塞到邬安常手里,握着他击破了红布下嵌在木中的琉璃镜.
心旌摇的势可太盛了,下回收敛些吧,桓清元暗中叮咛自己。
可,就算这般,也辨不出么。
二人装束皆恢复原样,来到了下一层幻境。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蔓延开来。
啪的一声清响,有人打个响指,烛火次第亮起,八方通明,二人这才看清境内情形。这境内铺天盖地,琉璃镜镶,如同暗中鬼眼,一眼望边不到边。而在烛火亮起那刻,境内忽然落起了雨,乒乒乓乓打在无数的镜面上,水入镜面泛着涟漪,接二连三有苍白的手从内里伸出,撑在边上挣扎着想要出来,接着是头、肩膀、身子。巴掌大小的琉璃镜容不得这么体积庞大的事物进出,他们为了逃出生天,任由镜边刮掉自己的皮肉,露着虬结筋骨,血肉脉络,然而无目,只能徒在镜阵内游荡.
眼看那群怪异之物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撞过来,愈靠愈近,邬安常幻鞭欲绞杀之,却见鞭子从中劈落收回时,那怪顺着裂缝裂成两个,中间从丝丝肉血沾连再到完全分开,样貌身形诡谲变幻,最后化成了他的模样。那两只分裂开来的东西口诞滴落垂在嘴边,空洞的眼眶中凭空挤出眼球。翻白着直到眼底血丝清晰可见,又在眼眶里脱落下来,眼球后方联结着神经,如同花柄一般撷抓着,径直垂到嘴边,有口水浇在上面,黏稠起沫。
邬安常:“……”
这什么恶心东西?
那两个相貌生得和他相同的怪有了眼后便有了目标,喀啦喀啦吊着断胳膊断腿扑过来,邬安常看着这场景,又气又好笑,左手飞快捏着火决,丢了个火球出去,那两个东西一接触到火,苍白皮肤皲裂开片,唰唰地下落,又被火灼,很快通身成漆黑,炭化掉渣,行动也迟缓许多。
怕火么……
邬安常见此景灵光一闪,掌心托焰,以火淬鞭。银白素鞭腾地一下通体裹焰,火光冲天,炎映满眼。
桓清元少有地没及时动作,安逸地倚在一边。眼看四面八方镜里苍白怪物还在以雨后春笋之势外冒,邬安常薅住人脖领将他拽过来:“这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别闲了,快御个剑,我们解决完这些东西过去细探才好破境啊。”
桓清元一乐,化剑竖指捏决,以驱诛邪:“小道悉听尊便。”
二人凭虚御剑,那剑离地不到五尺,极掠低空,邬安常抡圆了鞭子,屏息作势,桓清元想到什么似的,变戏法一样从袖里掏出流金火铃,敲了两下,它扩大再扩大,最后足罩二人头顶,悬在上头。邬安常虽有疑,但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也没过多询问。
横鞭带罡风,抡圆一扫,方圆九尺人仰马翻,火吞狞卷,苍白怪物如残云滚滚,刹变风雨欲来群乌漫地呜呼哀嘶。有遗落之地,二人变幻角度抵墙而过,那些东西几乎露个头就烧成炭干,任他野草春风吹得无尽,不敌野火燎原生生烈猛。
那雨依旧在落,打在流金火铃上吵得不行,邬安常抽空诟病:“你能不能把这东西撤了?恐怕没被敌逼死我就先耳聋失聪了!”
桓清无极力震声应道:“不行,那雨有鬼!我方才只伸了手接一接就变成琉璃碴子扎进去了!”
桓清元向他展示自己那还在哗哗往外流血的手。邬安常暗嘁一声,只能将想法做罢。
剑驶速抵千里马万倍,周边镜光迅速地向后退却,二人乘剑若流光,那些苍白怪物即使没被烧着也惶惶然在原地打转不可追。
幻境施术者也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眼看手下爪牙敌不过桓邬二人,便收了花招想另改一计。落雨停滞半空一刹,接而纷纷扬扬倒回上方,无一例外闪着琉璃样儿的光。无数镜中起狂风,打旋成涡向内抽吸,那些焦炭似的人干哀嚎着被卷回去,一时如万鬼悲恸同哭,任凭风力疾劲,二人丝毫不受影响。桓清元一挥袖收了流金火铃,立于邬安常正前,袖袍乘风若满帆,鬓发纷扬却不乱,他轻一跺剑:“仙家可站好扶稳了?”
诛邪起薄光,顿时胜风驰比电掣。眼际尽头绽开一道明亮,剑身划开一条浅薄云烟似的痕,直抵那方。
那盛光让剑极速一撞,须臾散成浮光萤火,飘溢十方挂于黑绸夜幕,四下荒野,地之正中,一柄巨大琉璃镜孤寂矗立。它似有感,二人脚一沾地,它便扭转朝向直照这边。但事实是,在二人不可视之处,一纤指探出引它翻转。
桓清元抬步欲走,却让邬安常捉着了手,掌心一阵暖意,可只持续稍时又放了开来。
“仙家干嘛啊?”他瞥了瞥自己的手,完好如初,连着先前割掌画符的旧伤都没了,顿时明了,却还是调笑着凑过去,明知故问道:“怕黑牵我啊?”
邬安常偏头一躲,嫌弃道:“…自作多情,不过是看你这旧伤没好新伤又添的可怜,算我欠你的,帮你疗了。”
桓清元心下欣慰,面上止不住地开心:“仙家,你居然关心我,诶——”
邬安常不自在目移,躲得更远:“离我远点儿,看着碍眼。”
桓清元权当没听见,几乎一个人喜气成了满丛向阳花,簇拥着他的仙家向前走。
没到琉璃镜前,就见它亮起微光,一幕一幕闪过,似走马灯般在呈现着什么。走近立定一看,是那怪异喜轿缓缓行进的场景,不过这次,里面并没有桓邬二人横插一脚打走军士。护送喜娇的那批人很快战至筋疲力竭,要么让军士一刀砍翻在地,要么被军土一刀捅个对穿。热血流了一地,大家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的最后,再也无人死守轿前护着新嫁娘,那新嫁娘——也就是郁清江,在首领掀帘的一刹一剑砍向他的右眼。郁清江她从未用过剑,这一下出去,手都是软的,但她没有停,抓紧了剑柄挥出第二剑直砍首领颈侧。
这剑是她的未婚夫婿守城将领瞿莫离的随身佩剑,及遗物之一。
那一下并没砍在首领的脖颈上。他用手生生接了,怒极看向郁清江,那目光似要把她生吞活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控了。
首领揪住郁清江的发髻,另一只接剑的手猛地向上攥住她纤细手腕,手里用力一拧,清脆骨裂声传来。郁清江执剑的手软软地垂下去,剑当啷掉落在地,她顾不上疼痛,慌忙去抢剑,首领只轻轻一拉,拽得她脖子后仰跌在壁上,他卡住她的脖子,像是感觉不到右眼血流如注的疼痛,恶眼狠狠:“小婊子,妈的性格还挺泼辣,看我不杀了你千刀万剐。”郁清江掰着他的手双脚胡蹬,面上涨得通红,看起来很快就要窒息而死了。挣扎中她的衣束渐乱,领口一片肌肤露出来,白得几乎刺眼,首领久久不能移目,忽地松了掐着她咽喉的手,抓着她的长发把她拖出了喜轿。那头颅被他们带动,也滚在了地上,掉在车轮旁。
“大爷我忽然改了主意了,”他一边拖着她一边道,不怀好意地阴毒笑着,“这样美的小娘子,只是杀了多可惜,不如我替你未来的夫婿,试试你在床上的功夫吧?”郁清江一滞,方才经那一掐,她已短暂失声了,她所能做的反抗,只是拼命从首领手里往外薅自己的头发,疯了似地扭着身子。首领拎她起来,与自己视线齐平。
“我知道,你也寂寞得想要了是不是?别急啊,大爷这就让你爽——弟兄们,一块儿来呀,有好东西给你们尝!”他不知廉耻地嘿嘿笑着。
群狼环伺,被折断了手掌又失了声的猎物根本无处可逃,无法可逃,被撕碎的嫁衣像一场大火,纷纷扬扬,如同他们初见那天.
郁清江生在一个将门,家中代代长辈为武将,戍守边疆,她的父母,更是须眉巾帼,名将成双。可好景不长,他们因叛徒泄密兵败,纷纷以身殉国,敌军探到他们宅邸的所在,一把火要将这儿烧个干净。彼时郁清江才十岁,家中忠心老嬷将她用湿布裹了叫她往外跑,话没说完就被烧掉下来的横梁砸得血肉模糊,没了生息。郁清江实在害怕,想去营救阿嬷却又碍着那熊熊烈焰不敢伸手,正这一时犹豫,火舌肆意漫上门窗,断了她的去路。她一个人将瘦小的身躯缩在潮湿的布帛里,手里攥着一柄琉璃镜,守着阿嬷的尸体不断地呛咳流泪。浓烟滚滚,烈火炎炎,她几乎是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她倔强地没有哭出声来。若是这样随父母去了也许不错?前线的消息即使下人瞒着他,她也略知了一二。火席卷到她的所在,猛地向上一蹿,险些烧到她的手指,她急忙把琉璃镜揣到怀里。
前日才是她的生辰,这柄琉璃镜,是父母千方百计才在这穷乡僻壤讨到的好物,他们与那商人好一顿言说,才花几倍价钱买到这个,作为她的生辰贺礼。他们向来是宠她的,她明明是武将之后,却连剑也没拿过,每当郁清江疑惑父母为什么不让她习武,继承家族衣钵时,母亲总会矮下身来,摸着她细软的头发,温柔地说:“清江何必学那苦差事,娘就觉得,闺阁女子寻常的生活也不错的。”她的手不以寻常夫人嫩滑,那上面刀枪枪戟所伤之疤满布。父亲通常在这时候就会趁这娘俩不备,“呼”地一手一个将她们抱起来,惹得她们惊呼,再打着哈哈说:“小清江在家捏捏绣花针,描描眉就好了,爹还有劲儿呢,能把你和娘都抱起来,断不让你也有上战场那么一天的,放心吧!”母亲则看着父亲肩上渗血的伤口,无奈地笑着叹气。
可他们都不在了。
火愈烧愈旺,郁清江的意识越来越离她远去,她手中死死攥着那么一柄琉璃镜,回忆着自己短短的生平,然后平静地想:
爹爹…阿娘,清江要来见你们了……
庭院中一声马咴,有人乘骑笃笃踏蹄而来。木门裹挟着火星猛地大开,一脸黑灰的郁清江陡然落入一个温暖臂弯中。
郁清江费力睁眼。
漫天火焰中,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见那黑色发扣束起的高马尾肆意飘扬,发尾让火燎到了,有些焦,溢散着白烟。
……是来接她走的神仙吗。
她恍惚地抬手去够他,然而还没碰到,就虚弱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