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桐

    再一睁眼,横椽架梁,不一样的穹顶,郁清江猛地清醒。

    这是……哪儿?她没记着自己去过这么一个地方,只记得大火,阿嬷,还有——他,那个身影。

    轻缓沉稳的呼吸打断了她的沉思,她偏头一看,有人在她床边睡得正酣,那发尾焦糊卷曲,烧成了个短马尾,可郁清江还是认出来了。

    是他。

    那头发还在顺着他的脊背向下掉渣,郁清江忽然就鬼使神差地想替他拂一拂,毕竟是救命恩人呢,欠了条命的恩情重如山,无以为报,不若从现在就开始做点小事来还。

    十岁小儿如此天真,手随心动,想了便动手去做,哪成想手还没够到,人却先醒了。瞿莫离脸边带着睡出来的红印子,额边头发乱飞,睡眼朦胧含糊道:“…谁!”目光四处乱晃,正对上郁清江,一时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

    他只是眨了眨眼,忽地想到什么似的,一骨碌爬起来:“爹,你快来看,她……她醒了!”

    他急急跑出去,把郁清江留在原地,郁清江还伸着手,维持着那个姿势不敢轻举妄动,圆睁一双受惊招子。

    ……这人好生奇怪。

    后来她才知道,那恩人是父母旧日同僚的儿子,他父亲听闻她家遭袭,一刻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奔往她家,彼时那儿已成一片火海,无人敢入,瞿莫离那时才十五,刚进他爹营里没几天,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兵蛋子,执意要进去看看有无生还之人可救,这一犟,便救出个她来。

    外厅那爷俩还在争执,瞿莫离得意道:“我就说里面有人吧!”

    瞿父一把揽住儿子的肩,拨弄他那短马尾,哈哈笑道:“没烧死你都算万幸!下回再这么冲动兵法伺候——看看你……哈哈哈,烧了个狗尾巴!”

    “爹!”他怪不好意思地扯扯头发.

    郁清江的琉璃镜还握在手里,桐木上的清漆微微发亮,琉璃面则泛着光,反照日头,高冥万里无云影,有些天气大好的意思,她听着外面吵闹的声音,难得弯弯唇角。

    瞿父收留了她,瞿府成了她的家。府中无夫人,瞿夫人早逝,瞿父情深,没再续弦。他们父子多时在边营,家中又都是年头久了的老嬷,虽还利落,但郁清江总是难为情去麻烦他们,采卖菜米,大多躬亲。

    边疆之地,多缺管束,她一女子独身住在瞿府,难免遭坊间酒肆闲话。他们全然忘了她的父母为何而逝,她又为何寄人篱下,若没她父母的抵死相拼,哪还有他们的命在。

    十六岁生辰那日,她照常去街上添置家用,却让几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混子拦住去路。

    “诶,小美人儿,又一个人去买东西啊,要不要哥儿几个帮你拎拎啊?”那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说着朝她身上胡摸,她不欲与他们多费口舌,瞅准时机找了个空隙钻出去就跑。近来这伙人总是蓄意骚扰,看来下次要换条道儿走了,她暗暗想着,不防踩着了前人的脚后跟,那人脚下正巧有一块石头,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在地上,郁清江也顾不上跑了,一时讪讪:“对……对不起啊大哥。”

    那人一顿,怪声怪气道:“那可不行,你得赔我。”

    她警戒起来:“赔?赔什么,财物吗?”

    “赔…陪我吃一顿大餐!郁清江!”那人笑将转过头来,是瞿莫离,郁清江乍一见他,满心惊喜,“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瞿莫离今日是为了她的生辰回的,那天他突发奇想,问爹她的生辰何时,他爹道:“九月十八,这几年我们一直在给她过啊?”

    “我们这几年秋日为防进犯都在边疆,爹……”

    他爹于是一拍脑袋:“原来我们这几年都没给她过生辰吗!”

    “……”瞿莫离又一次对他爹无言了。

    那群混混腿脚不慢,跟她过来,瞿莫离方才还与她调笑,这时见了这几人明了了郁清江为何跑这么急,他面上仍挂着笑,缓缓推刀:“呦,我长得也不赖,怎么不来骚扰骚扰我呢,一群孬种,有这劲头——”他逼近他们,“不如随我到战场上使?”

    那几个混混认得他是瞿将军的儿子兼副将,没出息的东西没见过真刀实枪,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逃了。

    “有这事怎的也不知会我一声?莫离哥帮你解决啊。”他吓跑他们,朝她挑眉,“下回你就喊:莫离哥哥救我——,我就会来啦。”他那十成十的欠样,让郁清江谢他的心顿时没了。只勉勉强强来了句:“多谢你啊,莫离哥。”

    两人终究还是没吃上什么大餐。街上的饭馆见此间形势不妙,大多逃去了外地,要么就早早歇业,哪儿还有什么去处。眼见自己的生辰礼计划泡汤,瞿莫离别出心裁想了个招儿,说要亲自为她下面。郁清江等啊等,然后一尝——

    “你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了?”

    “就……盐啊?”

    郁清江腾身,“你来试试。”

    “……”

    瞿莫离细细感受自己第一次亲手下厨做的饭,面色一变——

    “呕!这东西怎么齁甜。”

    郁清江在篮里摸出一盒东西:“因为……盐一直在这儿……”

    “那你怎么没放后厨啊?!”这倒是——郁清江一怔,她也忘了……

    二人不得已还是麻烦了家中老嬷做饭。

    郁清江呆呆望月,不知在想什么。瞿莫离心下还是歉疚的,明明回来,是想予她一终身难忘,花好月圆人常在的生辰,可谁想弄巧成拙,还不如不在。他摸着怀里的玉笛,那是母亲赠予他的,说要留给他的心上人当个传家宝,不若把这个作为生辰礼给她吧,反正他也……

    “莫离哥,我听别人说,咱们俩有个什么指腹为婚的婚约,是这样吗?”郁清江仍在望月,仿佛那半圆有缺的玉盘上真有仙娥玉兔,素月分光共她侧颜,素雅清绝。

    “哪门子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别听他们闲扯。”瞿莫离慌了神,确有此事,他本以为没人记得这一桩老友戏谈,却不想能传到郁清江耳朵,她会怎么想?以及,此时提及此事是何意?他不敢揣测。他把笛子自袖袋里掏出,似是怕以后没了机会送出,僵硬地往她前面一递:“诺,不说那个,生辰礼,给你。”

    “可是我不想嫁给你,怎么办呐。”她叹着气笑说,接过了那玉笛。

    瞿莫离努力维持着表情不破碎:“…都说了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必信。”顿了顿,他又不甘地说:“是有心悦之人了吗?告诉我,我帮你张罗。”

    “你附耳过来,我不好意思说。”瞿莫离眼巴巴凑上去,郁清江偏过头,对着他喁喁细语:“其实……前面那句话是骗你的。”

    “!”瞿莫离很傻地瞪着眼,就像那次他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待她醒来,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两小无猜,难能不爱。

    从何时起从何处起?也许是那日天太蔚蓝,涤得心两明亮。郁清江看着他的傻样,心里暗笑,他不知自己已把嫁衣喜轿备好多时。

    风烟五津,苍穹月明。郁清江心下已定,等局势稍微平静那么一些,就与他言明,然后,嫁给他。

    可两年之后,战事再发,她自灵堂长跪,送走战死的瞿父,满心忧切期盼,等来的,却是那少年无头的尸首。

    守城军队群龙无首一哄而散,留下的只有记挂着家乡的忠厚百姓,她一言不发将他们收留至瞿府。敌军终究攻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人没来及逃,叫他们屠了个干净,末了再放上一把火,同杀了郁清江父母那伙人如出一辙。又过一日,城里还是没等来援军,郁清江与她收留的百姓终不愿坐以待毙,设计以俟劫杀敌军,作蜉蝣之力最后一搏。出发前一晚,郁清江一夜未眠,将喜轿妆成悲丧模样,又亲手将他残缺的尸体放入棺椁。这一年又是枫红秋兴时,生辰在明日,可最后一个能陪她的人也躺在这里了。

    人都言士为知己者死,却不知女为悦己者也能抱有相同的思绪。那年生辰礼的笛她不忍放入棺里,那是他赠她最后一样东西,不过她舍得别的。她郑重将许多年伴身未离的琉璃镜,放在他不再起伏的胸口。镜子映着她的脸烛火幽幽,她左眼下泪痣分明,眼角红过一轮,不禁又泪下潸然。

    母亲曾说有泪痣的孩子天生娇气爱哭,郁清江想,果然如此啊,我自始至终只是个娇生惯养的没用的人罢了,只能眼见着所有亲近之人一个一个离去。

    首领与他的弟兄们风卷残云毕,还是不满,觉着心中有气,又朝她乱砍几刀,把手筋脚筋都挑了才罢休。未了又觉得晦气,纷纷啐上一口。她衣不蔽体地被丢在原地,半死不活半阖着眼,忽地瞥见瞿莫离的头。

    他闭着眼,再也不会和自己相视一看.

    远处棺椁已被翻倒,尸体与镜子一同掉出来,有一半的琉璃摔出了框。在边疆之地有个说法,头身不同归一处魂灵便不得安息。郁清江惊慌起来,叼着那沾满泥土的碧玉笛,用软绵的臂拥着他的头,以头抵地蹭着过去,拖出一长道血路。待到废尽全力把头放在他的颈上,她终于安心了,认命地颓倒在他的心口处。不一会儿,凝成泊的血浓绸艳丽,浸透了镜与笛。她眼迷离,快要没了生息,黯淡无神地睁着,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笑。她唇翕张着,声若游丝。

    “诶,瞿莫离,若我现在说‘莫离哥哥救我’……你还能……在黄泉路上回头,等一等…来得慢的我吗?”

    她生于秋日,死于秋日,九月十八,既是辰日,也是忌日。

    大雨落过,一粟隐于沧海,销声匿迹。

    镜中光景骤息,变成平常镜面,映着邬安常久不能回神的脸,他颤着呼出一口气,黑亮的眸子里盛着点点细碎水光,手指微蜷。从前亦是如此,他虽为精怪,但总为人间真情感念,每每看到话本令人动容之处总要潸然泪落,如今他觉得,这郁姑娘命途多舛,真真好生可怜,又不免故态复萌。这许多年了,连为他搜集话本那个人都变了,这臭毛病还是改不了,真是烦不胜烦。

    “仙家……”桓清元握住他手,与他并肩镜前,似是知他所想,稍稍歪首探过去,温声道:“莫哭莫哭,仙家何辜,他们都是仁善好人,死后必功德加身。因缘不尽,他们没准还能再见呢。”

    邬安常一愣,深深吸气,闷闷道:“我没……啧,你别信口开河。”然而这手终究是没抽,任他攥着。

    他对他,缘何熟稔如此?自是深究亦不可得。

    桓清元勾勾唇角:“好好好,小道知道的,仅是风沙太大迷了眼,仙家才没做那丢脸事。”岑寂中静无一点风色,邬安常大约也是觉得面上过不去了,索性不再与他言。

    言语间,那镜里映着的两人身影扭曲一刹,镜面泛出圈圈涟渏,又无故归于沉寂。暗处那人身形一顿,显然是没有预料到此种情况。

    远处有女子凄切哭声,呜呜咽咽,何其悲情。两人以掌托焰照明去看,那女子抬脸,分明是郁清江的容颜。邬安常心下一惊,有种亲眼得见话本主角的隔世之感,不禁又从头细细端洋一遍,目光凝在她眼角那颗痣上。那边桓清元不知吃错什么药自去扶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啊呀,郁姑娘怎地独身在此哭泣?地上凉,快让小道扶你起来。”那人面上犹挂泪珠,似梨花带露,滚滚玑珠,一派楚楚可怜,弱弱伸手。

    恰指尖正要相接一瞬,邬安常抬手化鞭,身后墨薄纪故显现。那一鞭素白宛如细长吐信毒蛇,起伏之间,既凌厉斥退她伸出的手,亦缚上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她一呆,泪眼婆娑地用指尖扒住七星鞭边缘,它越勒越紧,她便愈发神色痛楚:“这位道长这是做什么,清江本无恶意,我……咳咳咳……”她气喘着喘了几声,又说下去:“抱歉……我只是太急着寻人埋葬他的尸骨,所以擅自拉你们进入幻境…真是困扰你们了,若是…若是想让我魂飞魄散,清江也绝无怨言!”

    邬安常听她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才处变不惊开口,声如冷冷清泉,有种被戏弄的愤慨在里头:“你不是郁清江吧。”

    她维持着面上惊诧看他。

    “我不懂你在说什……”

    “痣。”邬安常道,“方才在镜忆中,只有她将镜子放在将军心口一刹,她眼角的细痣我才得见,镜中,痣在左边。”他蓦然抬眼,“你的,也在左边。”

    那人下意识做了个抬手的动作想要触上眼角。邬安常接而又说:“即映痣反,由此特质可猜你的真身,便是那无处不在的琉璃镜,一重幻境中的闪光,二重幻境中的双杯,三重幻境的镜忆,皆出于你手,对么?”

    『郁清江』坠着泪珠垂眸,再抬眼时已不复先前惹人生怜模样,她绽开个嗜血妖异的笑在面上:“猜得不错,还真是聪明,可惜我的目的尚未达成呢,此镜本映人恶念,不知你们用了何种方法,将这评判逃脱,让它失灵了。”她目光倏乎一转,投向桓清元,“不过你们即使侥幸避过这层评判,你们的双目,我照样能剜。”她那让丹蔻浸染得通红的指甲弯曲一拢,站立方位距她较近的桓清元眼眶瞬时空了,只留两个血洞汩汩流红。桓清元闷哼一声,似是痛极,捂住眉眼,步履踉跄向后退却,几近跌倒,摇摇欲坠虚弱道:“仙家…接下来只能靠你了,术业有专攻,看来小道此场不宜出手,只宜看戏。”

    邬安常侧立无语凝噎了一会儿,收了鞭,面上一副沉痛,说了句“你竟敢伤他至此”就冲上去甩鞭左右夹击驱她,『郁清江』几经闪身躲闪不及,让他抽了个正着,一时怒从心起,五指成爪状就要朝他眼睛抓去。邬安常非但不避,反而挺身向前迎了迎。她五指噗哧深深没入邬安常面门眼眶处,血液和着白浆流下来蜿蜓漫了她满手,她接而收力向外勾抓,眼中闪着精光,仿若大仇得报的快感涌上心头。但她心下又不免怀疑二人私藏猫腻,于是恶狠狠放话道:“此间为‘心幻’之境,我劝你们莫要使什么伎俩花招,任你们本事通天,在我的幻境中也是徒劳无用功!”邬安常自被她抓中后就不再动弹,只是断断续续地痛呼,她干脆咬牙狠力一扯——

    咔。

    面前缺了一块的琉璃镜自缺口处扩开蛛网似的细纹,越裂越大,映着她惊惶茫然的脸,最后碎成千万齑粉粼粼光闪,飞扬而去。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逐渐支撑不住,分解崩塌,残垣褪尽,正露出外面真实的世界来。

    她回首,二人正悠哉立于身后.

    “这就是你的‘心幻’?”

    邬安常收了纪故典,单手一合,淡淡瞥她:“不巧,幻境我也略通一二,小妖,看来你火候还不到家啊。”

    早在二重幻境,邬安常这幻境老手稍一感知,便知那镜妖表面上布了眼、身、心三幻,但实际她实力不足,只是故弄玄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布出个眼幻再加二层身幻的境来。

    车夫与官兵眼睁睁看着一阵迷雾灰尘过后,那两位躺倒在地的道爷咻地一下瞬移到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并且身前还多了个人,于是他们更懵了,反而忘了逃跑,选择呆在原地静观其变。

    那边『郁清江』心有不甘,以掌击地,土灰四散。大地龟裂成块,她身后凭空升腾钻出许多盘虬纠结的粗壮树藤,红口獠牙散在树藤各处,有开有合,开者不断翕合,滴着口诞,合者则大张差乎雪亮獠牙,自内里释放出一具具或腐或化白骨的尸身。她本体为镜,但自她杀了凌辱她的旧主郁清江那伙渣浑,就让唯一一个逃脱的人那个奸人首领,使了不知什么妖法将她困囿原地。日久天长,她从庆元十八年的前朝被困至如今的永昌三年,已有二十余载,此处树木与她相处之日久,也随她同化成妖,供她驱使,从前那些过路之人少有能破她幻境的,她在桓邬二人的步步急逼下,再一次忆起了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落跑的无力之感,郁清江血染琉璃镜,造就了她,她为其哀恸所感,曾发三愿,一为旧主蒙垂得安葬,二为为天下有情成眷属,三为此世恶者尽涤灭,这些树藤中的尸体都是被她判出恶念从而挖眼围困至死的,也一并成了她术法中一环。黑压压一片腐尸白骨向中心的桓邬二人攻去,与此同时,底下有麻绳粗细的树藤漫上来,很快裹至二人全身,其中脖颈处最为紧绷,明显是冲着置二人于死地而去,二人自然动弹不得,不过,要想挣脱这小小法术对二人本也不算难事。

    邬安常正要动作,桓清元却突然按住他手,老神在在地摇头,用口型道:“援兵快来了,不必废那没必要的法力了。”邬安常正待回他,那人的脸已被藤蔓淹了。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邬安常狠狠蹙眉,要不干脆听他所言?反正现今法力耗费,于他来说,也并非好事。

    不过顷刻,尸骨与藤已把二人身形遮了个干净,那边车夫官兵二人紧张非常,正要冲动突出时,一人翩然而至,白衣招展,似极夜里突如其来的白昼刺破天际,他莹白如昙的指搭在乌木长琴的细弦上头,倾泻一轮天籁,尸骨遽然伏倒一片。

    官兵认得他,见了他的装束,惊道:“应道长!”

    那人指上未歇一弦,朝他们稍稍侧首点头一笑,“二位,请不要声张,先去别处避避,至于这里——”他不能视,只把头转回,面对前方乱象,“就交给在下吧。”他抱琴一敛,身形极快掠至战场中央。

    再说另边眼见尸骨渐已逼近,几乎再近几寸就可将他们撕作零落骨肉,一阵肃杀琴音琤琤而鸣,他一个轮指,音浪揭天,有如排山倒海,罡风猎猎,所过之处,敌无不伏倒,摔成一地碎骨烂肉,再也无法拼凑,接而陡然一低,旋然转律,尖利震天,仿若鹤呜九皋,摧枯拉朽,藤蔓尽化无用枯枝烂叶,『郁清江』不敢置信,再欲起势,剑身一飒,银光一闪,已横在了她脖子上。

    术法尽数失效,她也浑身木僵。

    桓清元那厮被勒了一脸红印子,闹着要邬安常疗他,邬安常叹了口气,先把他扔一边,颇有礼节迎上前:“多谢相助,微名邬安常,那位则是桓清元。”

    从头打量一番,只见那人玉白丝带缚眼,白发瀑倾,简绑成辫,未带发冠,皎若云间明月。此人天生目翳,因白化之症绸带底下瞳色白茫,眉睫如雪,再着了白衣皓皓,正雪地里绽枝白梅,皑皑恰如其分。他所执之剑剑柄天青,剑身镌刻青华二字,先前琴兵已化作耳饰,一把细小垂在他右耳所坠铜钱之下,那铜钱圆形方孔,边镶黑晶,是他通身除了白唯一的颜色。

    此人一身杀气,邬安常疑心他性冷,不会就这样答话。

    然而他温和弯唇,一笑春风化了雪冰,温和润雅,肃杀消匿无声。“久仰,在下应鹤白,无门无派,师从玉书道人,此番正是来迎接二位。”

    “哦——”桓清元扬眉,“同道中人,那是知道这条道上有妖喽?故意引我二人前来有何意图?”

    应鹤白然一笑:“不错,此本镜妖善幻,此前我已探查一番,赖我眼盲,幻境非我所长,不见便无法进入,所以在考察你们的同时,顺势拉你们帮我伏妖,未经允许,多有冒犯,还清海涵。”

    说得难为情,语气倒坦然,不过一口一个敬辞的,还算通情达理。桓清元想,那便稍为点拔罢。

    “主随客便,那这妖的处置我们便不插手了,”邬安常把桓清元往后一扒拉,道,“您自便。”桓清元心下无奈失笑。

    应鹤白闻言点头,也不客气,把剑一勾,问『郁清江』:“尔可还有愿陈?”这是他斩前必问一句,他坚信,无论善恶与否,还是罪无可赦,罪人或妖,都有完成未了心愿之权,不过,若是那愿伤天害理,就另当别论了。

    『郁清江』从未直面过死亡,此刻剑亘在脖子上,她的装腔作势皆化为虚无。她再厉害,也不过是只化形二十余载的不能再小的小妖,她心慌慌,眼中盈着泪,这次却是真情实感。即使如此恐惧,她还是不假思索含泪道:“能……能否将我旧主,郁清江与瞿莫离,好生安葬?那个,不用……不用麻烦你们准备棺木什么的,我已经全备好了,挑个风水宝地,黄道吉日就可以了……”

    应鹤白将术法松驰一隅,示意她将二人尸首现出。一旁一株异常粗壮的树木裂开道口子,树藤旁逸斜出,轻柔的不能再轻柔地将二人尸首放于地面,继而自动织成垫子,垫在下头。那尸首仍是生前姿态,稍小的一副白骨蜷着身子,将头靠在那具稍大尸身本盛有心脏的肋骨处。棺木亦以同样方法出现。

    “在……在这里了。”应鹤白己闻得声响,将剑一挽,就要割下去。『郁清江』认命地闭上眼,他们心里都明了,她杀了太多人,身上的罪孽早足已至死,只是『郁清江』她仍固执认为,自己所判恶人为对,为正义,丝毫没有悔过之心。

    “慢着。”桓清元两指夹住剑尖,那剑不能移动半分,应鹤白略微错愕:“为何?”

    “应道长应该知道吧,有些物件所化之妖因自身特性可充当法器供修道之人使用,打打杀杀什么的血腥气太重了,不好,不如让她变作法器赎罪,可好?”

    “但那种情况要绝对自愿,硬逼不可行。”他顿了顿,“且也不符伦常。”

    “小道我正人君子,那种事是万万做不来的,只消让我与她说两句话。”

    “当真?”

    “当真。”

    应鹤白皱眉想了会儿,撤剑收回鞘间,退立一边:“那在下拭目以待。”他语句间仍有怀疑,指按鞘上,似乎打算一有什么异动,就将『郁清江』就地诛杀。

    桓清元晃到『郁清江』前:“认得我啊?被你先扣了眼珠子那个,虽然是假的,为了让你以为我是个任君搓扁揉圆的软柿子,幻境中净装傻了,你对小道的印象可能也只停留在那个层面,但我现在是来救你一命的——事先说好,你的动机,你的三愿,你杀过的人,”桓清元一笑,两汪浅酒窝人畜无害,“我都知道,刚才我们的话你也听到了吧,觉得如何?”

    “要杀便杀了,还费那么多话做什么?”『郁清江』心存芥蒂,不愿同这拒绝让她判善恶的人多言,桓清元受了冷遇也不恼,轻一扬袖,黄符从中四散,附到那堆腐尸白骨上,一时腐尸疮愈,白骨生肉,他们分崩离析的身躯迅速回还,竟是恢复到生前模样。

    诚然,植清元是不会活死人肉白骨的,他又不是什么神医。这个术法只是让人暂时回到生前光景,不过是一个他从前根据邬安常的幻境自创的小咒罢了,他唤它叫“回光咒”。

    那些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男女老少皆有之,嘴里喊得,都是向『郁清江』求饶,让她放他们回家去。

    “阿爹,阿娘,你们在哪里……囡囡的眼睛好疼…呜呜……”

    “鬼神娘娘,求你放了咱吧,咱家里还有未过门的妻子在等我回去…”

    “看来…我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喽…”

    “此仇竟是……遗恨终生,父亲,我也要来见您了……”凡此种种。

    『郁清江』瞳孔紧缩。

    她竟已,杀了如此多的人了?

    桓清元凌空划指,正是个可叫人见得他人记忆的圆光咒,与此同时,他也缓慢而严肃地,娓娓道来:“那个小女孩,只是偷入官道,想摘几个果子吃,就被你判作恶念,杀之。”被父母怀抱的小女孩在笑,转眼被树藤穿体,生生流血而亡。

    “那个汉子,正待要邻门青梅过家,赶车时见了几个铜子儿,拾起揣之,亦被你判作恶念,杀之。”男女在月下订誓,一晃男子被扼颈窒息而亡。

    『郁清江』怔怔地听着,看着自己曾做的自诩正义的判决,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重演,她明明从一开始,只是想惩戒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她蓦地抱住头,堵上耳朵,头疼欲裂,一片混沌,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如利斧劈出。不过,就算她不想听,桓清元的述说还是像蚊虫嗡叮,源源不断地往耳里钻:“那个父亲,教训了欺负他女儿的混混,正待回家去;那个女子,正在追凶杀父仇人的路上,”桓清元的声音陡然压低,“这些曾被你不分青红皂白杀害的人,你好好看看,他们可曾真的罪恶滔天,他们的本意是否真是被你认定的恶念——”

    “他们与郁清江,是多么相像?”桓清元向邬安常作了个轻微的手势。

    利斧终于劈落,露出狰狞本相。她看见,所有被她手刃的人,变作了郁清江的模样。

    那个可怜姑娘的脸不住地哀切地在她跟前晃,诉说着她刽子手的恶行,她惊觉,自己与罪大恶极的首领没什么两样。

    有儿女的父母,订婚约的丈夫,想复仇的勇夫……

    都血淋淋地倒在她公平的秤杆下。

    她呢,又造就了多少的“郁清江”?是她一意孤行,自以为是,是她自傲自慢自矜自耀,是她——

    罪无可赦,恶无可免。

    这样的她是以何脸面,自诩正义踽踽世间?

    她抱着脑袋兀自抓狂,利斧最终落于身上,一直以来的信仰,鲜血淋漓,分崩离析。

    “你还不知吧,你的旧主,他们幽魂一直在此,只是见你所为,不愿现身。”桓清元道。

    『郁清江』不住地摇头,眼里闪着惊慌:“不……”

    “现在,他们有话要对你说了。”桓清元侧开身,后面正是相偎而立的郁瞿二人。

    『郁清江』看着郁清江那张朝夕相对的脸,忽然泪如雨下。

    郁清江莞尔拍着瞿莫离的手背示意,继而近前去,温柔地托住『郁清江』的脸,楷去了她的泪珠:“我知道的,你想为我报仇,为我鸣不平,是不是?”

    『郁清江』含泪拼命点头。“可是…我做错了,我杀了好多不该杀的人……郁姑娘,我对不起你……”她卑微地俯下身去,伏在郁清江的裙角。

    郁清江摇头。

    “那,最起码,你的本心是好的,对不对?亡羊补牢,只要你诚心悔过便不算晚。”

    “那我要用什么办法悔过呢?”泪洇在郁清江衣角,晕染开来。

    “办法已摆在你面前了,不是吗?”她的声音似真似幻,愈说愈小。

    死尸作交散,送度咒音起。

    『郁清江』若有所悟,环顾四周。

    郁姑娘与她错杀之人,皆归天地。但那劝诫之言,仿佛仍响耳边。

    “我愿做法器赎罪。”她笃定道。

    桓清元颇为满意地颔首,丝毫没有骗了妖的羞愧。

    金光自掌中起,桓清元将手放于她发心处。

    “在那之前,小道有些私心与期望,想为你起个名。明其本质,净瞳观恶,又以桐为柄,不若就名——”

    “明桐。”

    “期你以后可做他人眼,帮他明辨。”

    『郁清江』抿唇未答,由她化成的法器稳稳落地,上镌“明桐”二字。

    此人叫她认请本我与善恶,于她有恩,定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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