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桐镜落地了,桓清元却没有立刻去取。
丝丝络洛的透明质丝线结成蛛网,将其包裹其中,肉眼难能可视。而那丝线的尽头,是从未受控于明桐的几株妖树,不多不少,正好八棵,相对分布在东南西北及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位。
桓清元抬手弹了那条离应鹤白所在最近的丝线,一时之间,整个“蛛网”都颤颤巍巍地晃起来。
丝线滑空响动,法力波动被打乱,应鹤白侧耳倾听,有所察觉。他毫不迟疑立时动身,身法极快执剑掠过八棵妖树,唰唰几下,利落地削掉它们的树皮,一一拍上定身符咒。
那树皮之下,密密麻麻的眼珠挤在一块儿,黑白分明的招子或横或竖或立或倒,全在挣扎扭动,挨挨挤挤,瞳仁乱移,有的躲闪不及被一切两半。瘪果皮样的膜子,流着奶白的浆液。
这场景,只一眼就能叫人头皮发麻,身上每个毛孔叫嚣着炸开抗拒。
桓清元虽说早有准备,还是让这东西恶心到了,忙闭眼甩出流金火铃蜿蜒流火,即刻送他们升天去也。好在源头灭了,丝线也燃尽了,他捡了明桐镜,三两步跨过,去贴着邬安常。
比仙家几乎高了半个头的他硬挽着人家胳膊,微声埋怨道:“咦,真恶心,不知道那人怎么布出来的,该不会对眼睛有什么执念吧?”
邬安常:“………”
须得言明的是,所有幻境在施术者及其认定盟友眼中,都将在幻境结束后以本真重现,邬安常刚在脑中过了一遍二人在第三重幻境中的无实物浮夸作为,又遭受了桓清元扮郁清江的冲击,这会儿对桓清元有些接受不能。
我看你才是真恶心。邬安常默默想。
晕眩地在脑中搜刮半天,他僵硬地冷脸吐出句招呼:“呦……知心姐姐桓清元?”
桓清元脸上运弄的笑僵了.
坏了,不会扮一次女子让人唠一辈子吧?
正巧应鹤白来问情况,桓清元撤了手又是一副正经样,不光让邬安常有时间平复,也让自己挽回些形象.
应鹤白收剑归鞘,看不见的他不明所以:“方才那阵法力波动,是…?”
桓清元将明桐镜塞到他手里:“解了个困住那镜妖的阵法——诺,这是她化作的法器,归你了。”
应鹤白局促道:“这…大功不在我,于情于理,不该…”
“你就安心收着吧应道长,此物日后于你有大用的,”桓清元道,“要是苦于没有收下的理,我们可以对外宣称这妖是你降的嘛,反正您救我俩于水火中,要是应道长不来,我俩险些就被勒死了呢。”他摊手,摇着头闭目,佯作叹息。
这人倒是一口气把他顾虑都说了,可他是个盲的,要这镜子法器有何用?应鹤白稍事停顿思索着,但左右这镜无用又无害,辜负人家一番好意倒显自己促狭,索胜收在自己身上,若是他日他们想取回,给他们便是。
想通这一关节,应鹤白将明桐镜敛入袖袋,大大方方朝桓清元抱拳一礼:“那便多谢这位桓道友了。”桓清元笑说不谢。
邬安常轻一皱眉,想不通桓清元这一行为意义何在。
多一个盟友多一份胜算。桓清元念着。
应鹤白从京都羡央带来的车马正在这条官道岔口处候着,应鹤白嘱咐那带桓邬二人来的车夫官兵几句,检查郁清江与瞿莫离遗骨无误后,就连带棺椁帮着他们搬上了车,他虽有要事在身,得带桓邬二人去京都,但答应镜妖姑娘的承诺还是误不得的,为确保他们真的干事,应鹤白还塞了不少银两。
做完一切,应鹤白便带着桓邬那二人去与车马汇合。邬安常看过许多贪赃枉法彰显人心险恶的故事,见应鹤白这么放心将埋骨一事交付二人,不由有些疑虑:“应道长就不怕他们光收钱不做事么?”
应鹤白带点炫耀似的弯弯唇角:“有我师父的名头在,他们不敢的。”
“这么说你师父是个高深能人喽?”桓清元探究地凑过去,“能与我们讲讲他吗?”
若说之前应鹤白总给人以若即若离的温和疏离之感,那现在提到他师父,他可就迫不及待地把话匣子掀开,一股脑地把要说的全倒出来。
“师父他是本国天师,名势很大,他不太爱说话,人却是很好的。我从一出生就因白化之症被父母视作妖异,将我遗弃,但好在遇见了师父,我们隐在深山里,一块儿修行,近几年世道大乱,我们为救国入世,他曾教我‘方土亦可有用于国’——虽然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九年,但他样貌从未变过,许是所修之道的缘放,在我看来很是厉害——后来名声鹊起,师父他就被新登位的王上拜作天师,除各地妖邪,同时暗助行军,收复许多失地,朝廷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无人敢不景仰,”应鹤白轻快地翘起嘴角,“总而言之,师父他很好,特别好——但唯有一点,千万别和他下棋,他是个惯会作弊的臭棋篓子。”
“如此看来,这位玉书天师,倒是真的很厉害了,”邬安常颔首附和,“像那种侠义话本救世主。”
“既然他如此能耐,为何朝廷还要征召我们前来?”桓清元问。
正巧三人行至备好马车前,应鹤白向驾车人点头示意可以启程,他们便一个个跨上前椽上了马车。应鹤白虽目不能视,登马车却从从容容,轻而易举。
上了马车,三人便接续之前的问题讨论下去,好在这马车质量不错,没之前那个晃,不至于让邬安常再现那种难堪状况。
“虽然师父本事了得,但他再能耐也只有我们两个人,近来妖邪愈多,光是王畿那些,就让我们腾不出手来,师父不得已就向王上提议,再寻些能人异士来,”应鹤白又道,“若不加以试炼,就净会招来一些滥竽充数之人,之前就有过先例,等到见真章时才发现,险些白白害掉一条人命……这也是在下以镜妖试二位的原因,那时我就在旁边候着,以便情况突变时救人。”
“那我们可达到能充当你与尊师的同僚的标准了吗?”邬安常问,这时桓清元捉了他的手捏捏,又开始在他掌心乱画,说实话,有点痒,但邬安常没去管他。
“二位是我迄今为止见过做得最出色的,除却一处‘红白双煞’的谬误外,都应对得滴水不漏,而且,我相信,二位被那树藤围困,纯属意外,至于目的,怕不是逼隐在暗处的在下现身?”应鹤白笑道。
邬安常呛了一下,应鹤白竟连桓清元的目的也猜的分毫不差。
“小道并未认同。”桓清元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应鹤白一顿,稍作回忆。
那车夫说出“红白双煞”一言时,桓清元的确未作认同之辞。
“原来如此,那便是在下的疏忽了。”他歉道。
他们说话间,邬安常抬手看了看手心,有几道浅淡的干涸血迹在,他盯了半晌,又若无其事地将掌心合上。
桓清元那边与应鹤白又寒暄几句便终了了,他瞧见邬安常的动作,朝人笑了笑。
邬安常只瞥他一眼,又将头转回去。
桓清元便敛了笑,暗自理了一遍发生的事。
大宅凶符,荒林囿妖,此二皆有惑人心神驱其行动的术法在,不但如此,那人还非常熟悉自己的习惯作为……难办,这叫什么差。他将沾血指尖搁在膝头蹭了蹭。
让流金火铃烧成焦炭的八棵妖树窸窣晃晃,细小的扣挖刮蹭声在里面不断地响,透明丝线又交错着绷起来,像是有看不见的蜘蛛在织就这一张网。不过俄而,有东西顺着纹理挤出来,黏稠而又肥软地,在地上用滑过的血痕,集聚成了一个诡谲的阵法。
而那东西,是掺着碎骨烂皮的一滩肉泥。
阵法溢着不详红光,缓慢地渗入地下,连带那滩肉泥。
大地洇着血红的液体,在最后一隅吸收殆尽后,沉闷的隆响成了一声悠远的喟叹,消匿无迹。
妖树在这一切之后,人畜无害地抽起了新枝,枝繁叶茂。
斜阳倾落几分,巷陌人流稀疏,他们的车马颠颠簸簸,最终还是到了渭国京都——羡央。
入了皇城,车马停在宫墙前。应鹤白起身欲下,邬安常却有所担心顾忌:“你这……“他看了看他覆着的眼,“要不我扶应道长下去?”
“不必担心的,”应鹤白指指眼睛处,“我虽是个瞎子,仍可听音辨路。”
有沉稳步声渐近,应鹤白一脚踏错落空,眼看跌地。
邬安常一惊,忙伸了手去扶地,然而有只手先他一步稳稳当当将应鹤白扶住。
“总是这么不慎,要我扶你。”
邬安常蹙眉顿住,桓清元探首去看来人。
应鹤白笑笑,那是得逞的高兴。
“是弟子愚笨,劳烦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