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回都是一身的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但就算如此,晏涤尘也从未在她身上联想过“奄奄一息”这种概念。她的伤换任何一个人,都早就一口气吊着了。哪怕是武功盖世的高手,都绝不可能经得起如她这般的折腾。
她的肤色因为失血更显瓷白,各处融了药粉的伤口程度不一的有些红肿,看上去像一尊沾染尘泥、有了裂痕的瓷像。但指腹下有韧性的肌理、温热的皮肤、有力的脉搏,无一不在告诉着晏涤尘她异于常人的强大生命力。
“阿琅姑娘,你是真命硬啊。”晏涤尘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动作麻利,新伤口包扎完,又重新给纪琅固定右手。
“伤筋动骨的,老这么反复,何时能好?”
“告诉你一个秘密,”纪琅闻言神秘地小声道,待晏涤尘看懂眼色倾下身来,才在他耳边轻轻说,“明天,明天就能好了。”
晏涤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从纪琅的声音里听出了她的疼。起身正视她的神色,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瘆人的笑容。他觉得纪琅好奇怪,寻常冷着个脸像个杀神,这种时候明明很疼却一直在笑。
他摇了摇头,难以理解,专注细致地给她缠着纱布。纪琅叽里咕噜地说着胡话,这回却是晏涤尘没搭理她,麻利地给她包扎伤口。包扎好后,又从马身下扯出纪琅的行李,翻找出一件衣裳给她套上。伺候纪琅脱衣穿衣晏涤尘也算是有经验,没磕碰到她的伤口,穿好后还给她整理了领口袖口。
纪琅疼得脑袋“嗡嗡”的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像被溺在水里,想喊却说不出一个字。“疼”字像水下呼出的气泡,浮不出水面便像泡沫一样破了,水灌进嘴里堵了嗓子,再难发出声音。
晏涤尘只看见她干燥的嘴唇开开合合,渐渐没了声响,最后给她检查了一遍,手背贴着她滚烫的额头:“睡吧,现在能睡了,睡醒就不疼了。”
·
纪琅做了好多梦,交织缠绕成一团。
一会儿是小时候梁春序教她练剑,天旋地转间,王九那竹叶青成了巨蟒,冲她吐着蛇信子。大蛇尾扫过来,把她甩到天上,往下看,是那晚一片血红的铸剑台,台上的人却不是她,换成了走火入魔的父亲。她飘在云里坠不下去,像在水里游着,可周身的水却越来越烫,让她难以动弹......
晏涤尘拿纪琅的训芽剑在林子里砍了不少竹竿树枝,简单地做了一个筏子。
他还细心地垫了一层碎草和衣物,将昏睡的纪琅安置在上面,拿纪琅换下来的破烂衣裳做牵引绳,用肩拖着筏子在林子里缓慢前行。
纪琅热醒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仰面朝天地躺着,被拖着一点一点地移动。
透过树木枝桠的间隙,能看见火烧般的橙红天空。耳边是难听的摩擦发出的“哗哗”声,夹杂着男人“呼哧呼哧”的大声喘息。
“你带我去哪?”她出声询问,声音沙哑。
听见身后的声音,晏涤尘一喜,立马停下回身查看纪琅的状况:“体质不错嘛,醒得还挺快。”
他一边给纪琅把着脉,一边交代:“没了马今日走不出这山,得找个过夜的地方。昨晚我赶路的时候路过一个山洞,今晚先去那儿凑活一晚。”
纪琅的烧已经退了,不过大半日,比晏涤尘想的要快得多。脉象还算稳定,骨头皮肉的伤要慢慢长,内里的旧伤是老问题,也急不得。
纪琅试着撑起身子,能和蹲着的晏涤尘勉强平视:“多谢。”
她酝酿半天就吐出来两个字道了谢。
有些话她想说,但眼下时机不对,拖着似乎也不妥当。
无论晏涤尘背后有什么隐瞒,人家的确货真价实地救过她纪琅两次。纵是知道他要同行必定另有目的,她该保持警惕,但承了情,再要拒绝就实在为难了。
何况她如今这个样子,不让他同路,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那是自取灭亡;若是让他眼下照顾自己,以后又甩掉,那是狼心狗肺。
“我想跟你谈谈。”纪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做了最终决定。
一听纪琅这个口气说谈谈,晏涤尘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没好气地瞪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跟定你了!阿琅姑娘,做人要言而有信!”
“......”
又是这个刀子般的眼神。看来上次在青牛宫丢下他,确实怨气颇深。
纪琅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问起他:“你为何这般执着一定要与我同行?求道?找死?”
晏涤尘短暂地失神了片刻,垂下头敛下神色,清泠的声音幽幽响起:“是求生......”
纪琅不明白这是什么因果,只觉得他说得云里雾里,让事情越发不明晰。
两人间的沉默在林间显得格外空寂,晏涤尘真诚地望向纪琅的眼睛,斟酌着说起自己的事:“之前救你说是因为晨起算的一卦,那也不算是胡说。我要跟着你西行,实则也与一副卦象有关。这人世间的道,人的命数,人与人之间的缘......”他停了下来,察觉到自己说得玄乎,越说越像是招摇撞骗的,怕是不能让她信服,倒还让她反感。
纪琅的确也不信。
糊弄鬼呢?
“你信?”纪琅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他。
晏涤尘却没有正面回答她:“小道是修行之人。”
“你看,其实你也不信。”
纪琅回视他的眼睛:“小道士,万事信自己才是最灵验的。我进佛寺道观从来不跪不拜。因为我不求神佛,我纪琅只求自己。”
“血肉是我的塑身,精魄是我的神魂,我供奉我自己,我才是道。”
她的目光清明,有些沙哑的声音说话浅浅的,却掷地有声。离经叛道的言论,落在晏涤尘的耳朵里,如黄钟大吕般荡漾着庄严的回响。
良久,晏涤尘才找回声音:“有些事情......日后时机成熟,必然如实相告。但阿琅姑娘大可放心,我要同行绝无歹意,也不会坏你的事,更不会伤害你。我明白你是不想连累旁人,但我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你不必累心担忧。况且,我也有自保的手段,还懂不少东西,不会成为你的拖累,于你也是助力。”
不知是他的眼睛太漂亮,还是他的道行太深,眼底的波光直叫纪琅放下戒心去相信他。
纪琅没有应声,清透的眼睛一错不错地审视着晏涤尘,想从中窥视一些真假来。晏涤尘就迎着她的目光,向她保证自己值得信任。
他是有所求,但也绝不会拿纪琅的利益来换。
其实纪琅跟他曾经想象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但她一出现,晏涤尘便推翻了所有原本的设想——那个人就该是纪琅这样的。所以哪怕现今的状况如此不明朗,他也难得地没有用理性去权衡判断,而是孤注一掷地赖上她。
纪琅身上有种让他莫名相信的坚定力量。
“走吧,天快黑了。”纪琅躺回筏子,十分熟稔地指挥道。
虽然没直接明说,但晏涤尘知道,纪琅这回是真应了。
他绽开一个安心的笑容,见纪琅已经闭上眼睛,也不再多嘴,把她的手脚都归置好,乐颠乐颠地重新背起带子:“那走了嗷。”
·
纪琅睁眼看到了他说的山洞。
看上去像从前山里人辟出来堆柴的地方,不过后来山里没了人家,这才给荒废了。
山洞口长了几丛高大紧密的芭蕉和野芋,干叶肥大,层层掩映,适才在外围倒是不容易看见。
纪琅被晏涤尘暂且放在门口。
他制了一个简易火把,拿火折子点燃,支在身前先进去探探,一连串流程动作具是十分娴熟。
“里头不错,”晏涤尘欣喜地跑出来,显然这处山洞比他预想的要好,一股脑儿地跟纪琅描述着,“里头不深但宽敞,应该是以前堆柴的地方,干燥还不闷。”
他在洞里已经卸下身上背着的行李,出来见纪琅已经支起身子,竟然是想试着起身,骇得连忙过来蹲在纪琅身侧,将她的右手往自己肩上一搭,两手抄着她的后背和腿弯,把纪琅打横抱起:“腿也是伤的右腿,半边身子动唤不得,你难不成还想自己蹦着走?腰上三个血窟窿呢,我统共就带了这么些现成的伤药,省着点儿吧。”
纪琅不重,晏涤尘抱得不费劲,说话都不带停的。
纪琅觉得这道士怪得很。
你说他强健吧,他脆得自己磕一下脑袋就晕了。你要说他柔弱呢,也力气不小体质不错,背上中了一钉,还能拖着一个不能自理的她走这么远,此时抱起她也轻轻松松走得稳当。
洞里一角的弧壁上凿进去一个窟,约莫八尺宽四尺深,纪琅就被晏涤尘放在了这“石床”上。
顺着他弯腰的动作,安静了一路的雪貂从他怀里倒了出来,在纪琅身侧滚了几转,站起来冲晏涤尘吱吱呀呀叫唤着,似在控诉。
大抵是抱纪琅的时候把它压着了。
“你看外头天都黑了,你去猎只兔子回来,我把剩的半截儿竹叶青还给你,怎么样?”晏涤尘像在跟小孩儿说话,连比带划地跟那雪貂打着商量。
那貂两颗葡萄眼放光,咯了一声,嗖地下地蹿了出去,眨眼便不见了影儿。
晏涤尘的视线落回纪琅的眼睛,他挑眉那得意样儿,仿佛在跟纪琅说:厉害吧,不止我有用,连我的貂都有用!
纪琅无语。
“我去找点儿柴火。”
见他转身又要往外走,纪琅匆匆叫住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