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火

    晏涤尘回头,眼神询问何事。

    “外头那筏子当柴烧今晚够了,你背上的伤不能拖,”纪琅侧身撑起身子坐起来,“点个火,我给你把钉子挖了。”

    晏涤尘有些错愕,没想过纪琅会主动提出帮他处理伤势。伤在背上,他自己确实有些难办。晏涤尘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应声:“好。”

    等他出去把那筏子拖进来,纪琅已经从他给的酒葫芦里把那把薄刃小刀取了出来。她拿在手中把玩,眼中闪烁着兴味:“这是专门打来给活人开刀的?”

    这刀比寻常大夫用作割瘤刮骨的工具要精巧得多,契合手形,控制一些细微的力度角度,都十分精准方便。不知是什么材料,质地光滑又韧性足。刃薄,所以也格外锋利。

    晏涤尘拿着训芽在劈筏子上拆下来的竹竿,头也不抬,坦然顺嘴回道:“是啊。”

    纪琅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看向晏涤尘的眸中兴趣不减。

    火堆很快燃了起来,晏涤尘为了防止竹筒爆响,特意把竹竿劈成一片片的竹块,烧起来能闻见一股明显的竹香。

    纪琅把刀子伸到火舌上燎了燎:“脱了。”

    晏涤尘也不扭捏,三两下除了上衣,走到石床边,侧身跪在纪琅面前。

    他跪在地上,与盘坐在石床上的纪琅差不多高,给纪琅留了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火堆在晏涤尘身后侧方,离石床稍远,火焰跳动着,照着他的身形,在石壁上映出一个肩宽背阔、天神般雄伟的巨影。

    纪琅右手手肘撑在他肩上,隔了一层衣料都能感受到他炽热的温度。她倾身看那伤处,呼吸掺着热气覆在伤口,晏涤尘觉得像是服过麻沸散一般,酥麻的,没了痛感。

    他有些紧张,手指蜷起来握成了拳。

    纪琅左手拿着刀,借着火光开始动手挑那枚桃花钉。

    位置在肩胛骨与脊梁骨中间的缝隙处,已经嵌进去很久了,又因为没有及时处理,还一直不停地活动用力,流了不少血,眼下看着倒是止住了。血浸的衣料一直贴着皮肤,在他的背上也留下了一块浅浅的血印。

    “还好没伤到脊柱。”纪琅的手法要比晏涤尘粗暴得多,小刀用得得心应手,动作干净,可能不那么细致,但胜在快。在晏涤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把钉子取出来了。

    钉头一出,晏涤尘疼得闷哼一声,那个血洞又开始汩汩地往外出血。纪琅右手也用上,拿着纱布堵着止血:“你跪这么直干什么,往前倾点。”

    晏涤尘疼得脸色煞白,紧抿唇角不住地冒着冷汗,脑子里一片混沌,听见纪琅的声音就依言照做。

    纪琅往伤口倒着药粉,感受到手下的男人疼得发抖:“忍着吧,你这药是这样,比寻常伤药来得疼。”小道士细皮嫩肉的,身上没见别的伤痕,怕是头一回遭罪。

    纪琅的手虽说操作起来不算方便,但处理外伤的经验丰富,给晏涤尘包扎完,这一套下来也不到一刻钟:“行了。”

    晏涤尘轻道了一声谢,缓过劲儿来,红着耳朵一言不发地重新找了件衣裳迅速穿上。他这次出来似乎都不是带的道袍,尽是些浅色的衣裳,穿上倒有些书生气。

    坐起来一次也不容易,纪琅就着盘腿的姿势,运功疗伤。而晏涤尘在洞中悉悉索索收拾了一阵,拿上换下来的衣服和两节竹筒又出去了。

    天黑透才回来,一同的还有叼了只野兔的雪貂。

    竹筒打了水,晏涤尘给火堆添柴,架了一筒水上去烧。纪琅见他在晾衣服,换下来那身衣服的血迹已经没了,晏涤尘打水的时候顺道洗了。

    他一番忙活,二郎神似乎在一旁等得不大耐烦,吱吱叫着催促。晏涤尘这才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来半截竹叶青,取出蛇胆后递给它。二郎神叼上竹叶青,头也不回地就又出去了。

    这貂被养得极有灵性,纪琅不免多看两眼。晏涤尘以为她是疑惑二郎神怎么又出去了,出言解释:“不用管它,夜里它精神好,在外头撒野不会回来的。”

    “阿琅姑娘,你休息吧,兔子烤好了我叫你。”晏涤尘冲纪琅粲然一笑,提了训芽去一旁剖兔子。

    她的剑,他倒是用得顺手。

    ·

    晏涤尘带的调味料齐全,手艺也好,烤出来的兔子外焦里嫩味道极好,纪琅胃口大开,大半兔肉都进了她的肚子。晏涤尘借此又喋喋不休地跟她强调起自己的一番作用,把自己的厨艺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纪琅一个眼风让他噤了声,轻手轻脚地小心躺下。

    无事可做,只能吃了就睡,好好地养精蓄锐。

    洞内不冷,柴火将尽时,晏涤尘没再添新柴,借着将熄的小火苗,将烤干的衣裳垫在石床旁的地上,为了避免压着伤口,就这么和衣趴下。

    最后一舌火苗熄灭,只有余烬的点点猩红,洞内彻底黑了下来。外头的风声树声,虫鸣与夜啼,统统都传不进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可闻。

    晏涤尘的心绪颇不宁静。

    偏头枕在交叠的小臂上,久久没有合上眼睛。黑暗里听着纪琅的呼吸声,他不可控地就想到了她给他包扎时,喷洒在背上的热息,还有......她血衣下瓷白破碎的身体。

    “啪!”

    这个情节他在话本里看过!

    负心汉借由看了姑娘身子骗取家财!山野精魅使美人计诱惑书生!

    晏涤尘想得有些脸热,一巴掌把自己扇清醒了。倒是没想到这么脆这么响,一时洞中寂静之上更显寂静。

    纪琅夜视好,看着晏涤尘突然抽出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

    有蚊子?

    “咳咳,阿琅姑娘是不是痛得睡不着?小道唱经给你听可好?”晏涤尘背上的伤一直突突的疼,他推己及人,想到她身上的伤更重,借提此话岔开刚才那声巴掌带来的尴尬氛围。

    纪琅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是情急之下不得已为之,他万万不该、不能再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冒犯人家。

    长远来看,更是他晏涤尘有求于人,往后一路还要仰仗她。

    果然师父说得不错,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越是道心不稳怠于修行者,越容易经不住考验。

    纪琅不知道晏涤尘脑子里的七拐八弯,她确实疼得睡不着。白天昏睡太久,以至于现在精神好得很,更敏锐清晰地感受着身上各处伤口传来的痛感。

    “好。”

    听到她应声,晏涤尘松口气,清了清嗓子:“小道给姑娘唱个《清静经》吧,愿姑娘澄心遣忧,安眠好梦。”

    他轻轻唱诵起来,声音像冷月流光映照下的清冽山泉,淙淙地流淌。纪琅听着唱经声,心绪沉静了下来,渐渐地,听不清他在唱什么。

    直至,耳朵听不见他的声音......

    纪琅没睡着,是晏涤尘自己睡着了。

    身上的疼仍然折磨着她,纪琅无奈地呼出一口气,转移精力,开始考虑后面的路程。

    梁春序那头拖不得,她这便宜师父虽然生死不明,但还是越快去寻他越好,只要人活着她就会救,纪琅希望赶到的时候他还是活的。

    而纪琅本身的处境,如今启阳宗拿出五百两黄金,只要在中原地界,便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想尽办法地找她杀她。重伤未愈功力大减,甚至是江湖上的小喽啰都够她喝两壶了。

    早日出关,无疑是眼前最好的选择。

    ·

    次日清晨,纪琅在二郎神回来往山洞搬野果子的时候就醒了。

    她运气调息一周,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心里有个数儿,有分寸地自行起身下地,不惊动晏涤尘地出了山洞。

    见纪琅走了,二郎神连忙往晏涤尘脑袋上跳。

    晏涤尘熟悉这雪貂每日晨间回来时的坏德行,挥手别开它:“别闹。”

    二郎神不满,在晏涤尘耳朵上啃了一口,疼得他腾地撑起身,又扯着伤口暗暗地疼。

    趴着在地上睡了一夜,晏涤尘浑身酸疼,脖子还差点儿没扭回来。他翻过身坐在地上,兀地发现石床上没了人。

    纪琅不见了!

    她又走了吗?

    晏涤尘两眼空空地愣在那里,一种说不清的、滂沱的失落,像一场暴雨骤然落下,黑云压下来,倾盆大雨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昨日他明明感受到她是真心答应的,为什么又改了主意?明明他一直都诚心诚意地帮她,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地这样不告而别?

    天意告诉给他的一线生机,也确确实实,只一线而已。稍有差池,便会从指缝溜走。

    但他是真的,想活......

    晏涤尘突然醒了神,从情绪的裹挟里挣脱出来,“噌”地起身,抓起外面的药瓶衣裳就往箱笼里卷,乱七八糟的也顾不得,就图一个快——不外乎脸皮厚些再追踪她一次,或者,哪怕千千万万次。

    “二郎神!”晏涤尘回身召唤那貂。

    山洞外的日光漏进几丝,映到石壁暗影的角落里,一竖寒光闪了晏涤尘的眼睛。

    是她的剑!

    她没走!

    晏涤尘心头一喜,心跳都快了起来,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上前确认了不是幻觉,他才长长地卸下一口气,心里的大石豁然落地。情绪几息间大落大起,拿着她的剑一时有些迷茫。

    纪琅回来的时候,晏涤尘抱着她的剑坐在石床上,看她的眼神十分幽怨。

    “你干什么去了?”

    这个语气,险些让纪琅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丧良心的恶事。

    晏涤尘可怜巴巴:“我醒来你又不见了,还以为你又丢下我独自走了!”

    “......”

    纪琅发现,这道士有两幅面孔。

    寻常一口一个“阿琅姑娘”一口一个“小道”都是他的伪装,真正有他“本我”脾气的时候,称呼就会变成直呼“你我”。

    而后者,会让纪琅自在得多。也让纪琅知道,他的画皮之下还是个活人。

    由于自己确实有丢下他跑路的前科,见他是真的恼了,纪琅还是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思,即使有些难以启齿,她还是如实相告:“小解去了。”

    晏涤尘怎么也想不到,纪琅就这么一脸冷漠又真诚,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脸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固。

    “咳,该换药了。”晏涤尘变脸似的岔开话题,心里默默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反应太过激了,同路伙伴之间还是应该彼此信任的。

    这回换药,晏涤尘发现纪琅的伤要好得比他预想的快得多。

    不过才一天,她伤口的恢复情况已是常人两三日的程度,甚至晏涤尘给她号脉,发现内伤也好了许多。虽然于整体痊愈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如此速度也已是奇效。

    上次她拿了听风珠就扔下他走了,晏涤尘未有机会给她复诊,但昨日看她的身手应该也是恢复得极好。新伤覆了旧伤,先前没有留意,如今见这新伤的愈合速度,还有昨日也是很快就退了热,又联想到她的血能为二郎神引路,那可是天材地宝养出来的貂......晏涤尘越想越觉得非比寻常。

    她昨日跟晏涤尘说今日就能好,晏涤尘当时还以为她是说胡话呢。

    晏涤尘有一个荒唐的设想,念头一从脑子里冒出来,就被他掐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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