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门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是客栈掌柜。他拉开半扇门,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客官,实在是不巧,小店今日客满了。”
晏涤尘看他堵在门口,也没有让进门的意思,心下了然。一把握住掌柜的手,给他塞碎银,面上换上副急切无措的表情,语气焦急:“掌柜的您行行好,我娘子怀胎八月了,眼看天又下雨,实在经不起折腾,您看能不能腾出一间房给我们?”
他作势膝盖一软就要往地上跪去,有些狼狈地带着哭腔嚎着:“我也是读书人,若非形势所迫,也绝不会如此为难您。”
胖掌柜惊愕,连忙手忙脚乱地扶他,嘴里“哎呀哎呀”地喊着,两人好一通拉扯。
纪琅从额前搭下来的头巾边沿望去,晏涤尘在那里屈膝蹲着跟掌柜耍混,拽着人家袖子往下扯,实在是唱戏的好苗子。
气氛都到这儿了,纪琅寻思自己也该有点儿反应,配合着肩膀的抽动,夹着嗓子啜泣了两声,做戏做足,还抹了两把不存在的眼泪。
晏涤尘在前头一听,更来劲,嚎得卖力,让掌柜实在难以招架。
“让他们进来吧,我那间给他们住,我去跟师兄挤挤。”店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音,晏涤尘仰头从掌柜身侧的间隙看去,二楼楼梯口站着一位衣饰素净但华贵的俊美少年。
门外纪琅听到这声音,如坠冰窖,霎时头皮发麻,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好好好,快请进快请进。”掌柜立马喜笑颜开地敞开了大门。
开门做生意,就怕得罪人。他实在为难,有人愿意让房,自然是皆大欢喜。
晏涤尘连声道谢,回身快步跑到牛车前,来抱纪琅下车。
她淋了雨,润透了外衣,晏涤尘还格外体贴地扯过袖口擦了擦纪琅下巴上的雨珠。见她一脸凝重,倾身关切问道:“娘子可是哪儿不舒服?”
声音虽小,但离得不远,门口的掌柜听见,也探长脖子朝这头张望。
“无碍。”纪琅轻声回答,对晏涤尘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
刚才对着掌柜一番恳求,临了不进门必然引人生疑。
衣料粗糙,纪琅白净的下颌被他擦出了两条红痕,她抬手挥开晏涤尘的手,把头巾往下扯了扯,又顺势把手臂搭到晏涤尘的肩后。晏涤尘也配合得极为默契,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往客栈走去。
纪琅将脸往晏涤尘怀里拱了拱,埋得更实在些。
掌柜在前面引路,带二人上楼去那间让出来的客房:“小镇店小,多亏小公子心善。”
“是是,若不是小公子,我夫妻二人今晚还不知何去何从。”晏涤尘看懂掌柜的眼色,顺着又说了一番讨喜的感谢话。
原本他们师兄弟房间就是对门,把行李腾过去倒也方便。那少年已收拾好行李搬进了他师兄的房间,此时只有空出来那间房的房门开着。
“汪!汪汪!”
正欲踏入房门,对面屋内传出一阵犬吠,大力地扑得木制的房门框框响,还有爪子挠门刺耳的声响。
纪琅浑身一僵,对面的房门豁然打开,纪琅余光瞥见一角素白的锦绣衣袍,连忙抬手掩耳,袖口遮住了下半张脸,整个人缩作一团,浑身微颤,像是被吓得不轻。
那锦衣少年拽着颈圈,提溜着一只皮毛乌黑的细犬,一脸歉意:“多有惊扰,实在歉疚,我定然栓住它好好管教。”
“汪汪汪!汪汪!”那黑狗还在他手下挣扎着吠叫,尾巴摇得唰唰响。
“我娘子怕狗,我们就先进屋了。再次谢过两位公子。”纪琅还在瑟瑟发抖,晏涤尘神色难绷,匆匆说完便大步跨进房间,又迅速踢上了房门。
门一关,纪琅便立刻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环视屋内一圈,最后一瘸一拐地朝榻走去:“今晚我睡榻,床留给你了。”
晏涤尘看她神色如常,哪里有半点被狗吓到的样子:“你不怕狗?!”
“我是不怕,可你娘子怕啊。”纪琅瘫坐到榻上,流里流气地冲晏涤尘道,“你娘子衣裳都湿了,你还不去打热水拿行李?”
她这副做派,简直让晏涤尘目瞪口呆:“哪、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的!”
“呵,”纪琅哼笑,反唇相讥,“那哪有道士像你这样的?”
“再说,不是你安排的身份吗?哪里不对?我总不能出去走动吧。”纪琅耸肩,一脸无辜中透着坏笑。
晏涤尘扶额,认命地出门操劳去了。
他想不明白,两人虽说认识的日子拢共两只手都能数过来,但好歹也算生死之交,怎么就相处成这般模样了?
晏涤尘进出几趟,把热水行李送进屋,纪琅梳洗时又避出了门。纪琅觉得他此举有些多余扭捏,不过也未阻拦。而晏涤尘回房梳洗时,纪琅已经在榻上背过身去睡着了。
哗哗的水声跟雨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萧瑟的秋风声。
·
“呼——呼——呼——”
黎明尚未破晓,纪琅在马匹的嘶鸣和犬吠中倏然睁眼。她急促地大口喘气,后背竟已是汗湿了。
纪琅又做了一个梦。
漫漫无尽的黑暗里,她被无形的大手推攘拉扯,摔得头破血流。又凭空出现了千千万万双手,他们争先恐后地剥她的皮肉,拆解她的骨头,最后,昏暗的月亮变成了一口森森的白牙,扑来撕咬她的魂魄。
“哈——啊~”
一声舒服的哈欠打断了纪琅的思绪。
纪琅转头,床上晏涤尘已经起身,正坐在床沿上望着她:“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纪琅平缓了呼吸,掀开被子,下榻绑她的“孕肚”,没回答他的问题:“收拾收拾继续赶路吧。”
晏涤尘瘪嘴,无奈叹息,只得略过此事,麻利地梳洗收拾。
两盏茶的时间后,晏涤尘抱着纪琅下楼。
时辰尚早,掌柜客人都还没起,牛车的动静惊动了后院忙活的厨娘,她追出来给纪琅塞了几个馒头,什么都没多说,又转身回去了。一个镇说大不大,想到昨日同路的几位婶娘,纪琅大抵猜到了厨娘这般怜惜她的缘由。
馒头一看就才出锅,一个个白白胖胖热气腾腾,有些烫手。
纪琅的心也像被烫了一下。
“阿琅姑娘,你再盯馒头就凉了。”晏涤尘驾车走出好长一段路,仍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却看见纪琅盯着馒头发呆,手指烫得通红。
“想什么呢?”晏涤尘也不跟她客气,探身从她手里拿走一个馒头叼在嘴里,再伸手又拿一个在手上。
“在想......”看他吃得心满意足,纪琅话锋一转,“这馒头算你骗来的。”
晏涤尘本以为纪琅不会回答,她一出声,他还乐呵呵侧身竖着耳朵去听,谁料竟是说到了自己身上。
“咳、咳咳!都不是我要的,怎么能叫我骗来的呢!”晏涤尘被纪琅说得一哽,急急争辩。
“食不言。”纪琅四两拨千斤,不跟他论。
“......”
“走快些,天黑之前要进城。”
晏涤尘没应声,幽怨地赶着牛,啃着馒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早馒头的事憋着气,这一天下来,晏小道士没再跟纪琅说一句话,纪琅耳根子难得落个清净。
临到城门,已是日暮西山时分。
落日的余晖洒在城墙的石壁上,掠下倦鸟归林的飞影。
纪琅叫晏涤尘停车。
晏涤尘下意识照做,琢磨不明白她又想干什么,疑惑回头。
迎着他不大好看的脸色,纪琅挑了挑眉:“换个话本?”
晏涤尘瞬间心领神会:“你有主意?”
纪琅快速四下扫视,确认无人,离城门也尚有一段距离,守卫看不到这处,这才解下腰上的小布枕,塞进箱笼里。
她伸手:“银子。”
晏涤尘摸出钱袋给她,隐约有所猜测:“要分开走?”
“对。你去将牛车卖了,重新买两匹马,换回自己的衣裳,去城中客栈找你弟弟。”纪琅接过钱袋揣进怀里,从板车边上翻下来,择着身上粘的稻草,“他先一步到那儿订了客房,备好饭在等你。”
“城中客栈那么多,我弟弟进的是哪一家啊?”
“你不是道士吗?自己算呀。”
晏涤尘还想说什么,纪琅却是不给他机会:“剑就交给你了。”说罢潇洒转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她走得快,也走得稳健,半点不见腿伤的样子,晏涤尘再次暗暗惊讶于她伤愈的速度。
然而实际上......只是纪琅能忍而已。
走到城门这一段路,纪琅已是满头大汗。
右腿如同被无数蚁虫噬咬,绵密的痛感随着每一步走动灼烧未愈的伤口,纪琅面不改色地进城,一派怡然地逛起了街。
最后,她进了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
有客上门,掌柜立刻迎上前来,殷切地介绍:“本店虽小,但质量却是达州城数一数二的,您随意挑,若是没有满意的式样,小店还可以定做。”
“家中弟弟要去读书了,我来替他置办上学的衣裳。他跟我差不多高,掌柜的能否帮我挑两件合适的?”
“好说好说,”掌柜连声应道,业务娴熟地帮忙挑起衣服。
女子穿着粗布麻衣,大约是家底不太好的农户,价不能太贵。但读书的儿子需要撑场面的行头,价也不能太贱。
“这两身如何?”
“我替他试试吧,”纪琅接过,走向店铺侧面的小间,“若两侧肩头各有一寸富余,便是合身。”
“您请。”
纪琅关门后,掌柜回柜台打理货架上的布料,自言自语嘀咕:“不得了哟,连置办衣裳都是姐姐代劳。”
掌柜颇看不上这等,全家劳苦供一个儿子读书的行径。大多读不出来不说,有些小子不过是读个书,就已是一副官老爷高高在上的派头,面目着实可憎。
他久等不见那女子出来,又没听见她叫人,疑惑地到小间门口敲了敲门:“姑娘换好了吗?还合适吧?”
无人应答。
“姑娘?”
掌柜发觉不对,一脚踹开门。巴掌大的地方,地上粗布衣衫凌乱地散了一地。留来透气的小窗半掩着,下面放着一张垫脚的小凳,上头搁了两块碎银。
窗外是空无一人的后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