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罗江环城而过,达州城中修建水渠引了一条内河。河面各式各样华美的船舟争流,气氛欢腾,水面飘来船手雄浑的号子,夹杂着歌女柔情软侬的吟唱。
夜晚的达州城明灯如昼,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街边有不少小童在卖桂花,一条街都氤氲着馥郁的香气。每扎不大,米粒大小的黄色小花被绿叶托着聚成一团,在夜色灯火下泛着温暖的柔光,很是漂亮。
稚嫩的童音一声声吆喝着:“夫人、小姐,买一枝吧,给家里添添贵气!”
远远近近都是一派不夜城的热闹,繁华不输京都。
福禄客栈二楼窗边,有人凭栏品茗。
听见身后脚步,少年回头:“怎么找来的?”
“算的。”晏涤尘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一一摆在了桌面上,“我是道士嘛,有真本事的。”
他在纪琅对面落座,给自己斟茶:“有件事,我得先知会你一声。”
纪琅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有话直说。
“道士自来是不骑高头大马的,所以......”晏涤尘观察着纪琅的神色,老实交代:“小道不会骑马。”
纪琅换马是准备赶路,晏涤尘要同行却不会骑马,必然会大大拖慢行程。而他根本不敢想,以纪琅的做事风格,要她沿途教自己骑马,会是什么惨象。
但纪琅却是面上神色不见半点波动,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也好。”
“?”
晏涤尘双眼懵怔地望向纪琅,背后升起一股隐隐的凉意。
“今晚我便散尽真气,明日就留在房中休养。而你——去学骑马,”纪琅盘算着时日,上下扫视打量了一番晏涤尘,“一日够了。”
“今晚?!”晏涤尘低声惊呼,都顾不上纪琅让他一日学会骑马的事,胸膛抵着桌沿探头凑近她压着声音急道,“哪怕是体魄再强,也不能这么胡来啊!你现在的伤势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一张脸猛地凑近放大,让纪琅微微皱了皱眉头。她从一旁的竹筒里抽出一支筷子,筷头抵住晏涤尘的额头,把他推远了些:“我的伤我自己有数,这样最节省时间。”
“达州城中人员混杂,方便隐匿身份行踪,相对安全。再则,城中的客栈舒适,也正好可以好好休养。”这也是纪琅临时改变计划的原因。
晏涤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反驳她。纪琅看似随性而为,实则却考虑良多也权衡良多。而于自己所要承受的痛苦,她似乎并不在意。
他曾卜卦问纪琅西域之路,得山水蒙卦。下坎上艮,山下有险,不停仍进,是为蒙昧。切合时宜而动,方启蒙通达。
晏涤尘不知道纪琅身处这般绞杀困境,为何还这么急迫又奋不顾身地前往西域。但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前路有险,不停也不一定就是蒙昧。
至少,晏涤尘这些日子认知的纪琅不会是,她绝不会胆小犹豫,抓不住时机。
“若是你自己动手,自废终归自伤,休养一日远远不够。你着急重新提剑,我有个法子,能助你一臂之力,凭你愿不愿意用。”晏涤尘想起从前在师父那里见过的一本南疆经书,里头记有洗脉的秘法,用于当下的纪琅或许再合适不过。
只是,有失有得,要纪琅自己取舍。
“算是我道家秘法,不过还算不算正统我不敢妄下定论。”
“何意?”他话里的意思,纪琅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倒像是什么邪门歪道。
“洗脉之法源起西南蜀地,可惜在中原早已失传,我看的是从南疆传回来的版本。文字不通,几经译转,自然会生出许多变数来。本初之法据载是无害的,但南疆传回的那一套却有后患。”
晏涤尘接着一气儿说完:“此法以药浴辅以金针之术散尽内力真气,可保你经脉不再受冲击而损伤,强经洗脉,能让你早日重新练功。只是这传回来的药方带毒,从此终生,每月就会有一晚承受剥皮撕筋之痛。”
说清后,他便不再作声。
纪琅了然,这是等她斟酌决定的意思。
纪琅从不喊疼,但她本是极怕疼的。只因体质特殊,伤愈快,疼痛会较快地一天天淡去最终完全消失,她能在期盼中咬牙坚持。若是要纪琅去拼杀一场,哪怕受再重的伤,只要还活着,她都不怕,因为伤终究有养好的那一日。
但要终此一生月月都经历一次剥皮撕筋之痛,看似只要每月熬过那一晚,实则疼痛过后还会有无数次疼痛。只要人活着,就会有无穷尽的下一次。甚至,每一次过后,明明白白地知道下一次还有多远,却只能无望地等来又一次的折磨。
纪琅也会胆怯、会犹豫。
她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碎末出神:“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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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想清楚了?”晏涤尘站在纪琅房间门口没进门,郑重地询问。
纪琅把他拽进屋,关门锁门一气呵成:“少啰嗦。”
晏涤尘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倒,稳住身形方一抬头,看见桌上放着个开了封的酒坛子:“你动作倒是快。”
纪琅已经把酒倒进了浴桶里,屏风后热气蒸腾,连外间都有一丝温润的水汽,屋子里还有一股黄酒的醇香味。
晏涤尘往屏风后去,在浴桶边伸手试了试水温,从袖子里掏出药包,拆开把药倒入浴桶中:“还好是达州城,多走几个药铺还能把药备齐。”也幸好他出行前备下的宝贝多。
他又摸出一个小铁盒,拿起里头装的那个碧绿色小块,笑着冲屏风外的纪琅扬了扬:“阿琅姑娘,你看,这又是天注定的缘分。”
“竹叶青蛇胆是这药方里的引子,偏巧了,刚好咱们手里头就有。”晏涤尘把蛇胆也丢了进去,拿起葫芦瓢在浴桶里搅了搅,嘀咕道,“寻常药浴还得用大锅先熬煮一番药材,这洗脉方子倒是把烧火的活计都省了。”
见这蛇胆,纪琅想起那只对她有几日“养育之恩”的貂来:“这两日怎么不见二郎神出来?”
“呀,你提醒我了。”晏涤尘放下瓢,“这两日人多,就没出来放风。怕它一个不留神,被谁打去做了冬日的毛领。”他摸出针包铺展在浴桶旁的架台上,随后从怀里逗引出了那貂,趁其欢快时,倏然捏住了它的前肢。
“不疼不疼,就只要三滴,”他一边哄着被拿住后就开始惊叫挣扎的貂,一边动作干脆地拿针扎完放出三滴血,融进浴桶的药汤里。
“好了好了好了。”晏涤尘完事后一脱手,二郎神就要往浴桶里跳,跃到半空又被男人一把捞了回来,“现在不行,你明早再来泡。”
纪琅在屏风外安静地看他一通忙活,突然出声:“它经常被放血吗?”
晏涤尘给二郎神顺毛的手微顿,他以为纪琅开口会问为什么会加这三滴血,或者这血有什么功效。
想到刚才吱哇乱叫的刺耳声音,无奈叹气:“这是第二回,拢共放过它四滴血。”怎么弄得像是他虐待貂似的。
“我去给它找点吃的补补,一个时辰后,再来给阿琅姑娘施针。”晏涤尘抱着貂从屏风后的雾气里走出来,连带着声音也朦胧,停在纪琅身前,“难捱的时候,姑娘务必记得,下定决心的那一个瞬间。”
纪琅低眉,站在原地,晏涤尘的衣摆擦身而过,她听见他到门口取下门栓,出门,关门,留给她一室的沉静。
纪琅深吸一口气,丝毫不迟疑,径直进了屏风后的里间——既然做了决定,便不会再踌躇,不会再胆怯。
她将身上的衣物褪去,上身只余下一件肚兜,撑着浴桶边缘利落地翻了进去。
初入水时,药汤的温度适宜,缓解了纪琅本能的紧张。此时药汤还未见起什么药效,若不是满鼻腔的药味,纪琅倒是能只当泡个寻常的热水澡。
在浴桶中盘腿坐好后,开始按小道士说的那样,运气在体内走周天以梳经活脉。这件事纪琅在练功的十来年做过无数次,她这一次也不例外的,做得专心而细致。
直到纪琅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丝真气不受她控制地游离出了体内。随之而来的,是伤口处第一下砭灸般的刺痛感。
真气一丝丝不断地泄出体内,很快痛感就传遍了全身。密密麻麻的刺痛,甚至爬上了纪琅水面以上的脸和头皮,如同万蚁啃噬般不留下任何好的血肉。又像针越扎越深,层层透过整个身体。
水汽缭绕,灯光昏暗,酒香和草药味充斥着这一方天地,不知道是酒气的作用,还是因为疼痛麻痹了大脑,纪琅的神智在迷离与清晰之间来回转换。
浴桶之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额上粘黏着汗湿的碎发,有汗珠沿着鼻梁滑落到干燥的嘴唇,看上去十分狼狈。
药汤的颜色越来越浓,雾气也越来越浓。但在腾腾的热气中,纪琅的身子却不住地颤抖。
纪琅好冷。
像又坠入了七岁那年冬天菩江刺骨的江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