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星驰终于开始聊到业务了。很多人似乎都有这个毛病,讲个事情总要拐弯抹角,目的一定要放到最后才表露出来,大概是一开始就表明来意显得目的性太强,而目的性太强又显得没有情怀,没有情怀又显得道德感比较缺失。
杨星驰的公司是做跨境供应链生意的,他国内的公司叫汉州日富,是境内的销售平台,他在香港有个采购平台叫日富国际,业务链路简单来说就是日富国际从境外采购,然后销售给汉州日富,汉州日富再销售给境内的客户。
基于上面的业务逻辑,汉州日富需要支付美元给日富国际,或者通过国际信用证结算。而当时美元汇率的走势以及国内人民币存款利率较高的情况,使得汉州日富以全额保证金质押的形式开出信用证的结算方式,存在套利空间。这种套利空间一度养活了一大批跨境供应链企业,其实更接近事实真相的表述是,因为有套利空间,才催生了日富这样的境内外关联交易的贸易模式。
而银行默许或者支持这种套利行为,因为全额保证金为银行带来了大量稳定的存款,事实上,这种套利收益是市场的奖赏,某种程度上是合规合法的。
“杨总,请问汉州日富一年的销售规模有多少?”谢房兴一边问问题,一边低着头认真记着笔记。
“去年大概有30亿出头,今年多点,嗯……应该能突破40亿,前三季度已经做到30亿了。”
“杨哥,你可真是我们的榜样啊,难怪潘行长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林正顺脸上满是诚恳的惊讶,“带带小弟们,嘿……”
三人相视,一阵哄笑,这种笑大概包含三重意思:一、兄弟你见笑啦!二、拍马屁被发现啦!三、你们都笑,我不能不笑啊!
“信用证今年总共开了多少呢?”等笑声停了,谢房兴开始言归正传,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把握时机见缝插针的能力,谢房兴真是提高了不少。
杨星驰眼珠子转了转,又嘀嘀咕咕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概,大概50多个亿吧。回头我让财务把具体数据发你。”
谢房兴看了林正顺一眼,林正顺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不要说。
杨星驰也是个聪明人,见二人一时没了声音,也猜到了他们的顾虑,“咱们这生意,不好弄,看着规模吓人,实际上不赚钱,就靠套利弄点钱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号人。”
谢房兴赶紧接话,“现在市场就是这样,很正常,大家都这么干,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送走杨星驰已是中午,见谢房兴还坐在沙发上没有要走的意思,林正顺索性也坐了下来,煮了水,准备新沏一壶茶。
“换生普啦,刮油的,喝完看你饿不饿!”林正顺话里有话,打趣地看了谢房兴一眼。
“二哥,杨总公司的业务,咱们是一定要做吗?”
“潘老爷推过来的客户,你说呢?面子总得给吧?”
“但是明显,明显,嗯,一套贸易背景多次用,这不合规啊!”谢房兴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林正顺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摆弄着他那套茶具,半晌,他抬起头,悠悠地对谢房兴说道:“那你讲讲,什么是合规?”
“信贷管理办法讲得很清楚,30亿的经营规模,却开了50亿的信用证,业务需求明显不合理呀!”
“信贷管理办法是死的,兄弟,咱们人是活的啊!客户把我们当自己人,才有什么说什么,你的报告就不会过滤掉这些吗?
你不做自然会有其他客户经理做,科学城支行不做也会有其他支行做,汉州银行不做其他银行还会接着做。都做了50亿了,你觉得他会缺银行吗?”
“可是,这个真的太明显了,一查一个准,这……”
“市场这么大,业务量这么大,谁会查?就算查,就那么容易查到小小一个日富?”
“我们不能明明知道问题,却装作视而不见吧?”
林正顺长长地叹了口气,手里的盖碗拿起又放了下去,“你在跟我谈原则吗?你记不记得当初你炒光能科技的钱,是哪来的?你住的房子、开的车,是你守规则守回来的吗?施敬谦搞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去跟他讲规则?”
谢房兴不再说话,一只手不停地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他知道二哥情绪上来了。
“我一直教你,所有人都遵守的才叫规则。如果大家都在突破规则,那这个规则还有守的意义吗?你不要那么教条,我问你,存款怎么办?施敬谦只差指着我鼻子了。难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林正顺已经有些火光,同时心里渐渐生出一丝疲惫,“唉…你那么守规矩就不应该干银行!”
谢房兴最大的客户是从林正顺手里接过来的光能科技,存款规模确实很大,但增量其实不多,而银行的业务指标永远考核的是增量。作为一个合格的客户经理,谢房兴确实不该守着前人的成果固步自封。但以他的标准,似乎所有客户都带着原罪,他确实不应该干银行,起码不应该干业务。
“你以为你是有原则,其实你是没担当!你这样干不了银行的,你只能被银行干,被客户干,被领导干!别人的枪都指到我脑门了,你还在这里谈合规,谈原则,操!”这是这么久以来林正顺对谢房兴说过的最狠的话,但谢房兴并不怪他,他明白在现在的环境下,二哥是对的,他别无他法,是抬头瞭望灯塔,还是弯腰去捡面包,他只能选一个。
制定规则但放任监管,就是在挑战人性,当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坚守着规则,这个人反倒就成了异类,制定规则的人是不应该让这种情况发生的,但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规则,在各种各样的背景下被制定出来,但如果规则只是限制了老实人,如果规则反倒造成了权利的不对等、利益分配的不公平,那么这个规则本身就已经沦为了不公平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