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上仙甚是头疼。
开宴前他去找司命看了眼黄历。
八月廿七,宜开宴,宜交易,五行钗钏金,定执位,是个发财的好日子。
美中不足的是冲煞北,想起院北有一汪湖泊,连接花垣宫天水瀑布,昨日刚下一场雨,水位深不见底,他特意设了结界。
为确保宴会万无一失,他备好厚礼好说歹说,才将兴致勃勃意图在宴上用神器七弦琴高弹一曲的紫薇大帝劝了回去。
然而千算万算,还是出了变故。
原来煞北,指的是北边岐渊殿那位神君。
紫薇大帝未出席,却将神器七弦琴落在宴上,神君前来赴宴,来了兴致,抚琴奏一曲。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一曲终了,浩荡声势将府内大大小小阵法结界接连击破,包括后院湖泊外的结界。
好巧不巧,人迹罕至的湖边正好站着两个人,还是近日舆论中心的两位仙子。
结界一破,流云仙子脚下一滑,如一片洁白的花瓣跌入水中。
白絮愣愣站在湖边,手间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所有宾客撂下杯盏闻声赶来,百狐星君率先冲到怔愣的女人身旁,抬手一耳光甩了过去。
清脆的声响让整个嘈杂的院落噤了声,白絮脚下踉跄,跌在淤泥之中,洁白的衣衫沾满污水,狼狈不堪。
百狐星君睨了她一眼,满目担忧地望着湖中浮沉的身影。
他刚想下水,自背后升起一股强大的神压,寒意丛生,紧紧将他钉在地上。
百狐星君不动,宴上宾客男仙居多,谁也不敢下去救人。
只能眼睁睁看着流云沉入水底。
众仙踌躇不前时,一抹白影自人群中冒出,径直跳下湖中。
是一个看着瘦小的仙侍,像一尾灵活的鱼,迅速扎进水中,不肖片刻便将流云带至岸上。
江月笙狠狠咳出一口水,一只手在她身后拍了拍,发力很准,拍得她一阵猛咳,将肺中积水全咳了出来。
她抬头望了一眼救命恩人的脸,眼眶还挂着迷蒙的水痕,视线迷迷糊糊,张口想问其身份,以便来日道谢。
那仙侍见她清醒,一言不发松开拥住她的手。
百狐星君快步凑了上来。
正欲功成身退的仙侍立刻警惕地抬手将她挡在臂弯中。
一双沉寂的黑眸透着冷意,盯得星君后背发麻。
江月笙弱弱开口:“那是我夫君。”
“我知道。”仙侍开口,清冷的女声,干净清晰,宛若一阵寒风,“一个懦夫。”
话落,众仙倒吸一口凉气,明夷上仙更是急得跺脚,这仙侍瞧着面生,还如此不知礼数,绝不是他府中之人。
偏偏她骂的还挺在理,百狐星君本想发作却又无处反驳,只能伸手去扯她怀里的流云。
仙侍抬手将他推开,百狐星君来了脾气,撸起袖子咬牙切齿:“你个不知天地厚的仙侍,别以为你救了人就能让我处处忍让你!”
仙侍不说话,只冷冷对上那双冒火的视线,视线相撞,剑拔弩张。
众仙看戏看得热闹,辛柔来得晚,只能站在后边的歪脖子树上眺望,回头看了一眼悠哉喝酒的文昌帝君,才发现身后少了人。
“我兄长呢?”
冬炀咂咂嘴,没回答,只感叹:“热闹,确实热闹。”
眼看着周边气氛紧张地要打起来,夹在中间的江月笙立刻起身,绕过对峙的两人,朝着泥潭里的白絮伸出手。
“你来看我笑话?”白絮冷笑。
众仙忙着看星君怒怼仙侍的戏码,没有分出一丝视线落在她身上。
更不会有人来扶她。
“我是自己跌进去的,与你无关。”江月笙俯身去扶她,“夫君做错了,你是无辜的。”
白絮愣了一下,脸上还残留着火辣痛意,鼻尖轰然又酸又涨,任凭她去牵自己的手。
流云的手湿哒哒的,泛着苍白,洁白干净,握住她那双满是淤泥的手,没有丝毫嫌弃。
明夷上仙欣慰地附和:“对!对!误会一场,大家散了吧。”
说罢又指挥着与百狐星君对峙的仙侍。
“你,快带二位夫人去更衣!”
仙侍冷冷挪开视线,明夷上仙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眼见着闹剧即将散去。
百狐星君却突然开口:“误会?她若不推你,你又怎会落水?”
他去抓紧江月笙的手,心疼道:“流云你还是心软,你这样会吃亏的。”
只这一句话,又将矛头指向白絮,把本该散场的闹剧推上新的高度。
一道道目光落在白絮身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将她剖开。
她瞬间红了眼眶,心头堵塞,一把推开江月笙转头跑开。
江月笙跌跌撞撞被仙侍扶稳,仙侍瞥了一眼罪魁祸首,正欲开口,被江月笙捂住嘴,扯着她的袖子。
“更衣,更衣!”
连拖带拽,抱着仙侍的胳膊离开。
人群散去,辛柔趁没人看见,从树上矫健跳下,环顾四周,不解:“兄长怎得还不回来?”
冬炀摇摇头,猜测:“他大抵觉得吵,走了吧。”
辛柔掸掸袖摆,臂钗叮当作响,没再多问,只甩着袖子,看不得狗男人宠妾灭妻的偏心戏码,也提前离了席。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作为宴席主角的净玉英还未出席,宾客早已失了兴致。
明夷上仙打着算盘细算着本次宴席的亏损,向岐渊殿递上账单,并决定彻底将墨无泽列入黑名单。
当夜,星君府中安静的出奇。
百狐星君不知去了何处,今夜未归。
江月笙坐在床上,浑身还透着湿气,手中把玩着缚仙绳,扯来扯去,心底憋着一口气。
她好不容易劝动了百狐星君带白絮赴宴,宴上顾及面子,二人在后院气氛还算缓和。
一切向好,还想趁宴会多吃两口犒劳一下自己,哪想竟生出那种变故。
白絮的偏执让她在众仙眼中早就扣上善妒的名头。
今日本是误会,星君嘴皮子一碰,直接扣上罪名,还坐实了。
江月笙最清楚被污蔑背叛的感觉,对白絮多了几分同情。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当初就是因此抛却对墨无泽的妄念,或许白絮也会因此心生芥蒂。
【不可能!】系统打消她的念头,【恋爱脑不管多委屈,亲亲夫君哄一哄就好了,她超爱!】
江月笙不太信,掀开窗子眺望白絮的院落。
梧桐落叶一片凄凉,光秃秃的树枝下,四方窗子里还亮着一盏明灯。
白絮还没睡,坐在房内小案前,手边是一沓厚厚的宣纸。
两位仙侍也尚未合眼,坐在一旁守着暗黄的灯火打哈切,小声为自家夫人抱不平:“那二夫人真是过分,装得善良,摆明了是要冤枉人!”
“还有那仙宴,她说净玉英好看,要簪进头冠里,星君才为她赴宴,她明知道夫人急需那净玉英……”
另一个仙侍打断她,回头看见白絮正伏在案旁,低着头,双眸藏在碎发间,晦暗不清,唇色苍白,好似丢了魂。
案上砚台干干净净,点上两滴黄豆大的水珠,墨锭打圈摩擦砚台,纤细的手指发力,指腹微微泛白。
指尖陡然一轻,墨锭碎裂,细腻的黑色粉末黏在手上,像甩不掉的淤泥。
仙侍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拭。
这是流云袖中掉出来的墨,一块松烟墨。
她怔怔地望着复而白皙的指节,极轻地颤了一下睫毛。
两百年前,她一切吃穿用度都捡姐姐剩下的,包括笔墨。
她从未见过新鲜完好的墨锭。
自己手中只有一些磨损的,有棱角的碎墨,七零八落像河边细碎的石块。
同窗总嘲笑她,将沾着墨汁的墨锭砸在她头上,墨汁落在额角,抹花了脸,笑她是黑脸关公。
一块崭新的,完整的墨锭,成了她的执念。
流云最清楚她的所念所想,在父母因为一块墨锭骂她不孝时,流云去为文昌帝君做帮工,得了一块松烟墨做报酬。
钟天墟的夜凄冷冰凉,风雪灌在堂间,将未干的泪痕吹成冰。
流云用浸了温水的干净帕子为她清理鞭伤内的倒刺,将那块松烟墨放到她床头。
崭新的,完整的,祥云样式的墨锭。
她记得,姐姐的手很暖,她像被捂化的冰,沾湿了枕头。
流云的声音柔柔的,向她承诺,她一定会努力争取,等她继承了雪神,一定会将她送出钟天墟,像曾经那位玄霜上仙一样,遨游四海八荒。
小指在昏暗的烛光下拉成勾,再大的风雪也不曾将这份承诺的热意浇凉半分。
白絮回过神,蓝眸微微偏了偏,落在砚间的狼藉,唇角缓缓弯起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骗子。”
窗外起了风,摇曳着枯枝敲打脆弱窗柩。
荒院里,剑光斩破风沙,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墨无泽,拦腰斩断周身一排巨树。
墨无泽没有躲,栖恻一转,瞬间化解剑招,手指一动,即将倒塌的树冠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墨云泽砸去。
小神君躲闪不及,随着树冠倒塌的震荡声,被死死压在树冠与尘灰之下。
墨无泽无奈,抬手把弟弟捞了出来,又抖了抖,掸掉被麟血吸引而来的蛇和壁虎。
“还得练。”他淡淡给出评价,墨云泽摘掉满身枯叶,放下崭新的佩剑,默默应下。
兄长给的佩剑,名承影,剑意强悍,非一般人能掣制。
近日二人喂招愈发激烈,本能徒手应对的墨无泽也不得不频繁使出栖恻。
两种神剑对撞,小小荒院显然不足以支撑。
“明日去天启台。”
他交代道。
墨云泽点头,看见月色将视线渡了纱,一只麻雀从树影间探出头,惶然飞远。
墨无泽收剑,整理一番残局,将角落里的石桌清理出来,便如往常一般放他离开,自己则守着晦暗的月光运功养神。
墨云泽总觉得,他像是在等什么人。
今夜风格外大,无了树影遮挡,狂风卷着枯叶尘埃扑面而至。
少年神君被迷了眼,视线被砂砾磨得迷糊,踏出门槛,只觉脚下土地震颤,天旋地转。
猛得揉开眼下硬砂,面前一道粗长的黑影遮天,井口粗的蛇尾摆过来。
风蚀脆弱的门头轰然倒塌,墨云泽后撤几步,淋了满头尘灰。
巨蛇腾尾,卷起一旁的圆木朝半空抛去,蛇身有八仗长,蛇头扁平,金瞳闪烁,吐着黑信。
蛇头附近飞出一抹亮白的身影,像断翅的白鸽,堪堪躲过砸来的圆木。
白影腕间银光一甩,挥出一道长鞭,打在黑色鳞片上,扯下几枚磨盘大的鳞片。
黑鳞飞入半空,顷刻化作一缕黑灰。
“影蛇。”墨无泽瞬间认出黑蛇的来历,望着半空中急速下坠的那抹白影,瞳孔颤了颤。
遂指挥墨云泽。
“拔剑,刺它右眼。”
后者会意,足下使力顺着巨蛇的身躯向上攀去。
墨无泽抬手,接住坠落的白影,人影消瘦,白纱轻薄,好似接住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