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落了地,江月笙猛得呼出一口气,手中长鞭收回,挂在腕上化作精巧的玉镯,隐隐泛着光。
她不过是今晚实在饿得难受,想去天宫附近吐纳仙气,便被这巨蛇一路追着逃到这里。
刑曜送她的秋索是一把长鞭,品阶上乘,一鞭甩出,黑蛇掉了半边脑袋。
然这黑蛇好似有不死之身,仿佛一团被打散的墨水,下一瞬便再度生出脑袋,张嘴朝她咬来。
本就仙气匮乏的她只好朝这边赶来。
她从墨无泽怀中跳了下来,眺望与巨蛇缠斗的身影,再看拽着她后退丝毫没有出手意图的墨无泽,感慨与神族之间的天堑。
她拼尽全力无法撼动半分的巨蛇,不过是他锻炼兄弟的玩物。
墨无泽似是猜出她的心思,开口:“影蛇是仙术造物,非任何仙魔走兽,取北海松烟墨所绘,南极松石磨粉点睛,方可雷电破壁,点睛成真。”
“破其睛,则破其功。”
话落,墨云泽亮出剑气,一击攻破蛇眼。
影蛇立时破功,自头顶涌出黑墨泼洒漫天。
墨云泽躲不及,兜头淋了满身,像泥潭里爬出来的小狗。
墨无泽异常淡定:“此术罕见,你被牵制,情有可原。”
这是在安慰她?
江月笙想了想,不咸不淡正要道谢,又见他侧目附身望她,乌发垂肩,冷白的肤色清透似玉。
“上次我让你抄的《绮仙志异录》有写。”
上次?她努力回忆,是她扮做弦姝被罚的那次。
江月笙后背一颤,有种犯错被夫子抓包的窘迫,莫名尬笑两声。
墨无泽也笑,只是笑得清浅:“可曾的罪过什么人?”
江月笙扶额,那日将流云给的松烟墨轻易亮了出来,竟成了白絮对付自己的武器。
“大抵是今日。”
今日宴上之事已在神界无人不晓,何况她落水还得益于神君那高山流水的一曲。
他沉默,也许是心虚,本要开口,墨云泽却抢了先:“我知道你,辛柔说你是惹人家宅不宁的祸水。”
他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单纯陈述某个事实,没有任何鄙夷之色。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充满探究之意。
江月笙勾唇,她蛮喜欢这样的说法,笑:“多谢神君记挂。”
他垂眸,居高临下细细地打量,莫名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格外熟悉。
可他从未见过这位流云仙子,只从辛柔的言语中拼凑过一些细节。
而且兄长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你该回去了。”墨无泽抬手虚虚挡了挡,言语间透着不可抗拒的命令。
墨云泽抬头,抹了把脸上黑漆漆的墨汁,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好可怜的小狗。”望着孤零零的背影,江月笙感慨。
“新奇的比喻,那我呢?”
“白眼狼。”
墨无泽轻笑,没有丝毫愠怒,评价道:“贴切。”
好嘛,又给他骂爽了。
风卷云舒,月影西斜。
江月笙拢了拢袖子,正盘算着怎么优雅退场,肚子里却传出一点都不优雅的叫声。
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然后又是一声极轻的笑散在风中。
火腿鲜笋煨蹄髈。
望着还冒着热气的小盅,江月笙沉默许久,腹中已经瘪的发慌,却还是没有动筷。
墨无泽不解:“你到底怕我在饭食里做什么?”
她盯着他:“怕你下药趁我昏迷一脚把我踹下人间。”
神君垂眸,确实是个好法子。
他抬手,舀起半碗浓白的汤,饮下。
“如何?”他将空碗亮出。
江月笙利索地抓起筷子,挟一筷子鲜笋塞入口中。
从前总在山上住,春日的笋最是新鲜,长得也快,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偶尔在山上还能猎到野猪,拜栖恻神剑所赐,从前不敢猎的野猪总能变成她的盘中餐。
一碗热汤下肚,只觉得满身都轻盈起来。
江月笙放下碗筷,顺势接过手帕抹抹嘴,递了回去。
“对了,今日救我那个仙侍你可知在哪里当差?”
墨无泽的手顿了顿,“不知。”
江月笙笑了,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递了过去:“她落了东西,替我转交。”
一柄平平无奇的折扇,坠着一块小巧的沉香木,细细刻着月桂纹,入手温润柔滑,衔着一串新缠的流苏。
缠流苏的人手不太巧,丝线有长有短,千丝缭乱。
他抬眉,试图从那双融雪一般的眼眸中看出点什么,却望见她侧着眸子,唇角勾了笑。
“这起风的日子,适合烤点儿板栗。”
他应了一声,指腹摩挲着月桂花纹:“明日。”
风渐散了,闲云遮月,夜乌咕咕叫着扑棱翅膀。
江月笙回去的路上问系统:“可满意了?”
出门被截杀也就罢了,系统还不知疲倦给她洗脑,见墨无泽这一往情深,要她学了青华和百狐那样的渣男好好利用一番。
【这也是为您着想,往后您就不用再挨饿了不是?】
“我看是你嘴馋。”她冷哼一声。
方才墨无泽把菜刚摆上,系统便在她识海中连连赞叹,恨不得替她去夺筷子。
【我这是长久考虑,您总将他视作困扰,他的身份、地位,乃至才华在神界都将是你的一大助力。】
“才华个鬼!”
系统又劝:【而且,他完美遗传前宿主的恋爱脑,又被刑曜这样的顶级恋爱脑教养,绝对会成为您最忠实的一条狗。】
“你不是打醒恋爱脑系统吗?怎么不打他?”
【男人的恋爱脑吃亏少,没意思。】系统咂舌。
【您这训渣手段也挺高明,一个扇子就能随便点菜了。】
关键不在于扇子,而是她识破了他的伪装。
就像当初她顶着弦姝的身份被他唤了名字那般。
纵使变作其他模样,也能一眼被对方看出,人们喜欢将其归为情之深切。
翌日,百狐星君还未归。
府中不再做她的饭食,自然也没了见面用膳的机会。
江月笙遥望着白絮的窗子,总觉得有些被动。
她问系统:“你当初说刑曜会害得墨无泽瞎眼瘸腿,那白絮除了杀死流云,还会有什么后果?”
【要用掉预知能力吗?】
她皱眉,总觉得这个技能不能这么草率轻易用掉,讨价还价:“就不能透露一点吗?”
【不太行,上次是为了劝你绑定,用一次很耗费能量的。】
系统提醒:【宿主,用用你的狗。】
——
一簇火光划破黑暗,映出一张张凝重的面庞。
四周是巨木深林,参天巨树遮掩月色,眼下昏暗犹如笼了一张黑色的罩子。
空谷鸦叫荡着回声。
南渊拢了拢明灭的火光,干涩发灰的嘴唇动了动,却并无言语。
丹峰长老握着瓷瓶轮流查看伤势。
玄玉道君托着那枚星盘,其上二十八星宿间布满裂痕,隐隐泛着光,似濒死流萤最后一缕喘息。
天上的贵客以星盘交换昆仑仙山新养出的玉心竹。
作为掌门,他清楚拒绝的下场,却不想退让依旧招致灾难。
而这星盘竟成了他们死里逃生的仰仗。
昆仑仙山,三千八百二十七位弟子,在神压中覆灭。
剩他们一群灰头土脸的长老,抱头鼠窜。
“南渊,你干什么呢?”
玄玉道君抬头,见炼器峰长老正捡了块木头,咬破手指写下名字,插在泥土里,遂用纸来点燃,落灰在木牌前。
南渊一边烧一边拿木棍拨弄,叹气:“我家老五在冥界当差,她说有事烧纸。”
“那小丫头能办成啥?叫她在冥界躲好别回来。”药峰长老不屑。
南渊反驳:“我家丫头是冥公主身边的红人,天冥联姻,兴许她还能上天替我们昆仑平冤昭雪呢!”
“攀那么远的亲戚有何用?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药峰长老被他的天真气笑。
“我昆仑千百年来飞升大能哪个不比她可靠?”
剑峰长老明鸾摇头:“那些前辈飞升上千载,早已各居一方神隐,无暇管顾凡尘俗事。”
“不过……”明鸾神色一顿,转过话锋,“吾座下大弟子储青飞升一载,尚在天宫当值,想必能查出些名头来。”
南渊拨了拨烧尽的纸灰,“那当如何让他知晓此事?”
众长老沉默,要知人间与九霄天宫隔着天堑,除归化飞升雷劫逆流而上,再无任何与天界接触机会。
他们身为长老,修为虽高,却皆因灭顶之灾伤及根基,保命都难,又如何去天界求援?
“吾有一法。”
玄玉道君摩挲着星盘。
他得道早,面相是几位长老中最年轻的,声音也柔然如玉,将嘈杂的质疑声盖去,清肃的眉眼沉了沉,开口道出详细。
几位长老越听眉头越紧。
明鸾颤抖着眉心,话也不利索:“此法,太……太过冒险。”
一声叹息,火焰翻腾,柴火噼啪作响。
荒芜的院落中,传来淡淡清甜的香气。
江月笙几番挣扎,终是敌不过系统的怂恿来赴约。
远远便闻到烤板栗的香气。
院内支起一方小炉,本是用作烹茶煮酒,架上一层铁网,便成烤炉,摆着一层圆滚滚的板栗。
栗子外壳被细心用刀划开恰到好处的开口,深黑色的外壳里泛着明亮的焦糖色,炙烤的噼啪作响。
他今日改换素白长衫,银线勾勒白梅绣纹,仙姿飘逸地徒手拿起一枚板栗,指节顺着外壳的开口轻轻一捏,指尖剥开外壳,油亮亮的果实冒了出来,丢入案上秘色盘中。
翠色瓷盘内摆着小山一样高的剥好的板栗。
江月笙愣住了。
他这手不会疼吗?这么多板栗确定不会积食吗?
墨无泽抬头,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坐。”
她木然坐下,往嘴里塞了两枚还带着焦香的板栗,香甜软糯。
视线却还是不住地往他手上瞟。
骨节分明的长指碾开硬壳,细细掀开内里一层薄薄的栗衣,晶莹橙黄的果肉顺势递到她面前。
极近的距离,能够清晰看到指尖沾着琥珀色的蜜蜡,没有任何被烫伤的红痕。
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我觉得够吃了。”
他收回手,轻轻吹了吹,早已察觉那道炙热的视线,闻言,浅浅勾起唇角:“心疼?”
江月笙不可抑制地翻了个白眼,将视线挪回眼前的板栗山,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怕浪费。”
“不浪费。”他接话,控了控正旺的炉火,“我这儿不似星君府上,连妻子的饭食都供不起。”
神君竟也会背地里揶揄他人。
江月笙给自己倒了杯茶,为自己的眼光正名:“不是他的错,是我适应的太慢。”
——咔嚓
一声脆响,神君手中的板栗捏成粉末。
他面不改色地又捡起一枚,指尖动作发了恨意。
“倘若他与七遐星君共谋勾结魔族,举家牵连流放,你当何如?”
江月笙托腮,望着头顶枯黄的枝叶,吃下一枚热腾腾的板栗细细品味,良久,才给出回应:
“那我便陪他,患难见真情,他救了我,我自然要永生相随。”
她笑得纯粹。
他的面色却愈发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