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讪讪收回手,雨越下越急,朝着身后紧锁大门靠了靠,细雨如丝斜斜打湿她的裙摆。
墨无泽收伞,往檐下靠了靠,自袖中拿出一把钥匙,解开堂屋的铁锁。
腐朽合页发出刺耳的呜鸣。
江月笙扇了扇扑面而来的尘灰。
“这是谁的院子?你怎么有钥匙?”
“师尊当年册封战神的院子。”
他并指掐咒,一瞬间屋内焕然一新,踏入屋内,将食盒撂在八仙桌上。
难怪院子那般大,距天宫又远,十分适合修炼切磋。
江月笙仔细打量屋内陈设,从流芳匾额到玉壶春瓶,视线落到神鸟仙花中堂画上。
“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就荒了?”
“星岚当初在这里生了场病。”
说是病,实际上是抹除记忆术法的副作用。
江月笙斜眼看他:“你这般敏锐,当初竟看不出端倪?”
他自然看得出,刑曜只当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念在星岚并无大碍,便就此揭过。
“同他朝夕共处的师尊都不说什么,我又有何资格掺和?”
江月笙托腮。
确实,你一掺和,就把自己整残了。
青华大帝私藏神器,本质上也该由墨无泽调查处置。
然而诸多证据摆在面前,他的师尊刑曜却选择包庇,故意拖延,迫使局面扭转,星岚毙命,勾结魔尊的罪名落在他头上,天君震怒,降下天罚。
江月笙坐在太师椅上,视线不自觉的朝下面跑,落在衣袍遮掩下的那双长腿上。
系统说天罚断了他的右腿,后期还会被陷害剜眼。
“可真该好好谢我。”
赤裸的眼神顺着他的轮廓往下滑,停在他的腿上,说着意味不明的话。
墨无泽:“嗯,多谢你救了星岚,为报恩情,我以身相许,如何?”
江月笙:“你这是恩将仇报。”
他低笑一声,唇角噙着几乎看不出来的弧度。
低头将食盒放在桌上,瓷器相碰相响,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晶莹剔透的红烧肉,恰到好处的山药排骨,瓷罐里闷着煨了三个时辰的人参茯苓鸽子汤。
江月笙的目光一瞬被这桌上唯一大补的菜品捕捉了去。
汤水清淡泛着漂亮的油花,细嫩脂香混着药材的清甘。
念着他那越来越虚的身子,秉持科学养狗的江月笙率先舀了一碗推到他面前。
面对突如其来的殷勤,墨无泽还不至于失去判断:“我没下药。”
“呵,好心喂狗。”
江月笙拿出那碗堆成小山高的米饭,往空碗里擓了一点推过去。
“吃你的,别盯着我。”
嘱咐完这一句,她才放心地夹起一块排骨大快朵颐。
墨无泽端起汤碗慢饮而下,听懂了她的警告,视线仍不自觉落在她身上。
她夹了一块红烧肉,唇角沾着鲜艳的汤汁,红彤彤的,似意外出格的胭脂。
流云的唇色很浅,唇形扁长,如二月新芽嫩柳,一副飘零之感。
和笙笙完全不一样,她的唇色是新鲜蜜桃的颜色,浅浅的水润润的,似春雨般滋润柔软。
味道也是清甜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墨无泽下意识挪开视线。
越是逃避,某些想法便越像潮水一般涌来。
他自诩不是最了解她的人,却是唯一见证她最纯粹干净的年纪的人。
十八岁的少女在乱世中求生,眼神比神界任何过百神龄的女仙还要敏锐聪慧,锐利地理清所有嘈杂繁复,像一只安静潜伏的野兽。
不爱参与任何因果,又不忍泯灭怜悯归于冷漠。
什么因果恩怨,她也是惯爱趁早两清,不留纠缠。
因为一段恩情而不辨是非,放低自己永生相随,不是她的作风。
她如今的反应,像疯魔一般。
昨日回去后,他找遍自己所熟知的所有摄魂心法,翻遍应仙院所有藏书典籍,找不到任何类似的仙术与解法。
莫非那百狐星君用了什么禁术。
看完书山中最后一本,他揉了揉酸疼的眉心,去问文昌帝君。
“如果一个人被别人救了,被救的人将这恩情错认为情爱,死心塌地不知悔改,该如何劝她?”
见他一副真诚讨教的模样,碍于教书人的职业道德,文昌帝君正了正神色:“你想开了?”
他摇头:“不是我。”
冬炀:“别人的因果,你别瞎管,管好你自己。”
墨无泽:“不是别人。”
短短一语,冬炀脑中瞬间清明,捋清这复杂的关系,只觉得脑仁发疼。
他扶额,沉思良久。
“是咒术?”
冬炀摇头:“现存的咒术没有你看不出来的。”
墨无泽不敢苟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文昌帝君无奈:“你就不能承认人家是真情实意?”
“不可能。”他加重语气。
她满眼木然平静的说出那般话,教他如何相信那是发自内心的实意。
思绪回归,眼前逐渐清明,他再度将目光投到那张因品尝佳肴而充盈笑意的脸上。
她说着对百狐星君的情话时的眼神,甚至不如吃排骨时那般晶莹水润。
可她又甘愿为他受尽委屈。
他沉默,甚至有些发愣,视线黏在她身上,像甩不掉的饭粒。
江月笙被盯得难受,放下筷子正要骂一句。
却见他仿佛被难题困住的学生,尝试了多种解法无果,最后只能真诚且饱含求知欲地问:
“百狐星君有何长处?”
挑在这个时候问她,还真将她难住了,脱口而出:“贱……”
语调直接一个大转弯:“建树颇丰,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最重要的是……救了我的命。”
墨无泽沉默,眸间蒙着一层雾,满是迷茫。
气氛突然变得安静,只剩门外雨声作响,隔着厚重的木门,也像蒙了一层雾。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只要救了她的命,她都会无限包容并回报,比如冥公主,比如百狐星君。
她两次上天都是为了报恩,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理清这般关系,巨大的失落感如潮水袭来,又似窗外雨丝,细细密密打在身上。
江月笙无声地看着他的面色逐渐从平淡转变成阴郁,又生出几分怅然,最后化作一声空茫的叹息。
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江月笙放下碗筷,擦擦嘴,准备开溜。
墨无泽适时叫住她:“明日吃什么?”
明天……
她停下脚步,系统冒了出来:【明天不吃,前宿主知道卮楼的消息,我们去找她。】
说罢,跟着她享受过墨无泽这无与伦比的厨艺过后,系统也难免会有点戒断反应,补上一句:【要不你打包?】
江月笙:“明日有事,我打包?”
墨无泽:“……你当我这是食肆?”
江月笙捡起地上的伞,朝他摆手,“那没事了,后日见。”
话落,转头扎进雨幕中,耀眼如白鸽的背影被雨丝打乱倾斜,渐行渐远。
人走茶凉,墨无泽安静地收碗。
不是咒术,也不是疯魔,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而已。
一阵懊恼,在人间只顾着教她识字,忘了教这些和平年代的人情世故。
竟让她这般平白受了委屈还不自知。
翌日,江月笙破例被允许上餐桌吃饭,冷眼看着星君夫妇在桌边腻歪。
你给我挟一筷子糖醋里脊,我给你舀一碗冰糖酥酪。
时不时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白絮清冷白皙的脸上偶尔染上飞红。
江月笙越看越腻,不仅仅是星君的嘴脸,还有今日甜到发苦的食物。
这些天吃得太好,一桌子菜都入不了她的眼,勉强捡起一个糖饼送入口中。
张口一咬,烤化的糖水崩入齿间,岩浆一般瞬间烫的她一颤。
手下慌乱,接连打翻面前的汤碗,守在一旁的仙侍连忙冲过来收拾。
百狐星君这才分出眼神去看她,嘘寒问暖几句,又淡淡挪回视线。
白絮的眼神透着挑衅。
算算日子,百狐星君马上就要怂恿她去偷卷宗了,便不多计较。
当晚,江月笙伏案研磨写信,写到一半砚台空空,招呼仙侍去取墨。
时辰太晚,她将信纸折叠妥善收好,趁着星君夫妇正卿卿我我,轻车熟路地离开府邸。
按照系统的指引,穿过冷宫的结界。
院内一阵荒凉,枯黄的梧桐叶铺了满地,无人打理。
她小心淌过高到小腿肚的梧叶,在冷宫的偏房内,见到了系统口中还算清醒的前宿主。
冷宫废妃,也是墨无泽的生母。
屋内阴冷,连续几日阴雨,脚下金砖泛着潮气,空气似冰冷的河水漫过胸腔,刺骨的冷。
孤零零的人影靠在桌边,俨然有些困倦,长发认真打理好盘起一个庄肃的发髻,因常年哀愁疯癫而细碎发黄的发尾不知规矩的翘着。
一身荷色长裙,衣摆泛着褶皱,像湖面水波,更像是仓促从箱底翻出来来不及打理的缘故。
看到江月笙,迷蒙的眼眸瞬间亮起,眸色也是深黑色,却更显清澈。
她起身,速度极快地去抓她的手,将她领到桌边坐下,眸色更亮了:“你……”
江月笙收起局促,试图按照礼数行礼,却被那双冰凉的手死死按住。
“一介废人,何必多礼,你怎么称呼?”
“……我叫江月笙。”
她笑,起身去给她倒水:“我叫卿晓,你可以直呼我名,我可以叫你笙笙吗?”
江月笙点头,一时没料到她竟是这个性子,推脱道:“直呼名字,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人就是因为规矩才束手束脚,你情我愿,管什么规矩?”
“咱这没啥好茶,你且先凑活,下次我让云泽带点贡茶来。”
半凉的温水落入茶盏,她讪讪笑着,面容白皙清瘦,骨相优美,若非满身丧气与哀颓,绝对是个云发丰艳,蛾眉皓齿的美人。
撂下茶壶,卿晓正了正神色,凤眸中潋着水波:“咱们长话短说。”
“我虽被囚八百年,在天界的人脉还是有的,我与海神帝君交情颇深,如今她陨落,你可以多求助秋神帝君。”
“他虽迟钝,但好歹也是帝君。”
她咬唇:“另外,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
江月笙不解:“为何?”
她默默摇头,冷宫虽时刻封闭,与世隔绝,她周边的仙侍反而嘴上更肆无忌惮,天界大事,或真或假,她也知道不少。
她轻叹一声:“说来惭愧,真是抱歉,生了墨无泽那样的贱男人,给你添麻烦了。”
江月笙:?
饶是早有预料这场会面将无可避免提到墨无泽,却不想竟是这种情形。
她斟酌着开口:“其实也还好,我知道他有苦衷,但不妨碍我讨厌他。”
“他就是蠢!”卿晓轻嗤一声:“爹娘的糟粕都教他遗传去了,真有顾忌又不张嘴说清,说好听点是有担当自己扛,说直白点就是傲慢。”
傲慢地将苦衷藏在心底要她理解,傲慢地做一场决裂的戏将她戏耍。
把她抛下,又回来求和,以为她是个没脾气的石头任人摆弄。
江月笙隐隐觉得,她不仅是在谴责墨无泽。
“不过好在,恋爱脑也遗传了。”
卿晓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从前我觉得这是脏东西,现在想来天命如此啊笙笙!”
“你就往死里利用他就行,你我大计将成指日可待。”
江月笙:……
“我看他烦。”
卿晓弯眸:“那利用完就杀掉。”
她随意的口吻,像剪掉多余枝丫一般轻松。
就算没有朝夕相处的亲情,这也不像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态度。
江月笙:“额……也不至于。”
“没事,随你处置。”她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委以重任。
揉着被重力拍到麻木的胳膊,江月笙忙转了话题,想起此行的目的。
“我来是想问,关于卮楼的事。”
卿晓回过神来,忙问:“你碰见卮楼的势力了?”
江月笙摇头:“我怕未知会成为我的绊脚石。”
卿晓对她的话起了兴趣,托着腮:“你的性子真招人喜欢。”
她将茶盏往对面又推了推,给自己倒了半杯水润润嗓子,娓娓道来:
“卮楼是一个很古老的势力,大抵有千年之久……”
江月笙大致理了理。
卮楼是一个收集并传输情报的组织,号称三界四海无所不知,没有据点,神出鬼没。
自狱泽族谋逆失败后,冥界开辟,三界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卮楼却认为这种平衡实为天界单方面制衡人、冥二界。
——卮言日曼衍,天倪随地斥。
于是荼靡自暗处生长,踏上反抗的末路,试图以三界细密的信息网将无所不能的天神捆束。
四百八十年前,紫薇大帝与第一天方玄枢天曾剿灭一众卮楼成员。
却始终没能将其背后的情报网连根拔起。
在亓命天的统计中,自称独立于三界之外的卮楼,事实上都是三界中人。
更有多数高层来自神界。
于神界而言,卮楼是暗处的蠡虫,河堤的青苔,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以细密藤蔓绞入云天的菟丝子。
仍然有神仙趋附卮楼背后的势力,与强大的情报,暗中寻求卮楼的庇护。
在隐秘之处互相交换情报,获取资源。
江月笙脑海里浮现花垣宫檐下回廊处,与花神鬼祟交易的黑衣人。
“你有头绪了?”卿晓停止讲述,垂眸望她。
她点头,拿起茶杯,光顾着说话,温水已凉的发冷,滑过午间被糖饼烫红的舌苔,寒意钻进喉咙,像撒了把碎冰渣。
即将入冬,锢霄宫隔着厚重结界,金乌耀阳被隔绝,是天界结霜最早的地方。
卿晓起身去柜中翻出一件外衣搭在她身上。
纯白的毛绒狐裘,还泛着淡淡的草药香,江月笙隐隐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
“狐族少主的过冬毛,墨云泽送的?”
卿晓惊讶:“你怎么知道?”
江月笙揉了揉泛凉的鼻尖,讲起坠星湖的事,卿晓越听,眉眼笑意越浓,感慨:“好崽子,没白养他!”
二人聊了许久,直到残灯无焰,秋月朦胧。
卿晓才依依不舍地将人送走,临别前握着她的手,沉着眸子:“总觉得你一来,我这清醒的日子便越长了。”
江月笙不语,只仔细将身上的温度朝着她冰凉的指尖传去。
“你这次的任务,涉及七遐星君,我知你最在乎弱水之事,但这不是我们能撼动的,你只管做事,与弱水相关的,绝不能插手。”
她仔细叮嘱着。
这句话如落入寒潭的石子,江月笙顺着浅浅的涟漪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味道。
倏然反握住她的手:“弱水祸世,果然不止那么简单?”
卿晓避开她的视线,反手将她往门外推:“总之你先别想这些,有问题再来找我。”
说罢,不等她再问什么,直接将她送到即将关闭的结界处,招手目送她远去。
星云散散,兰草萋萋,北斗星横斜西天。
被透露冰山一角却窥不得半分真相,江月笙这几天心情不大好。
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时不时放下碗筷,透过纸窗愣愣望着摇曳树影,若有所思。
墨无泽坐在她对面,肆无忌惮地盯着她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揶揄。
想到近日星君与夫人恩爱冷落流云的传言,剑眉紧蹙。
仅是如此,便整日闷闷不乐,那星君到底给她下了什么魔咒。
墨无泽垂眸,默不作声将袖口往上抬了抬,露出光洁的手腕。
窸窸窣窣的声音引得她回眸,只见他抬手为她添汤,手臂曲起,丝质的袖摆流水般倾泻,露出白皙富有力量感的手臂。
轮廓饱满却不虬结,顺着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一道深红的伤痕嵌在紧实的肌理间,如茫茫雪地间一垄深壑。
隐隐几滴鲜红的颜色似朱砂流淌。
江月笙眉眼一抬:“你受伤了?”
墨无泽仓促放下汤碗,将袖口扯到腕边,不咸不淡道:“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