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细致观察她的表情,试图从那双幽蓝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波动。
顶着流云那张柔软温和的脸,江月笙缓缓勾唇,露出一丝嘲讽:“菜!”
才不到一月就能被墨云泽打出这么重的一道伤,墨无泽真是……越来越弱了。
神君没有反驳,更是不屑于反驳,淡漠敛眉。
“云泽进步很大。”
为了彻底揭过这个话题,他又接了一句:“如此我也放心。”
她脱口而出揶揄道:“你怎么像是交代后事一样?”
闻言,墨无泽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如果真有这么一天……”
嗓音轻缓,像飘在水面的落叶。
“那就死呗。”
她也回得轻飘飘,擦擦唇边的油花。
以墨无泽的身份与实力,这世间有谁能威胁到他的性命。
不过是想引她触动的幼稚把戏罢了。
若说墨无泽死,于她而言并非好事,至少……
“那我就没饭吃了。”
她呷一口茶汤,冲刷齿尖留香,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角,颇为认真地说。
“不会饿着你的。”
他轻笑,视线紧紧盯着她的唇角,眸光闪了闪。
江月笙被他看得发毛,拧眉又擦擦唇角。
一只手越过桌面的琉璃灯探到她面前,长指轻轻一挑,极为挑逗的方式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那双点漆的眸子对视。
琉璃灯影绰绰,照得清俊略显苍白的脸庞时明时暗,薄唇微启:“舌头。”
江月笙一怔,想后撤挣脱,勾着她下巴的手顺势掐住她的脸颊,拇指与食指浅浅用力按压两腮,她就像被砧板上的鱼被迫掰开双唇。
他倾身缓缓靠近,似薄雪覆压而下,浅淡的崖柏香透着他独有的冷冽与侵略性。
目光凉凉掠过舌苔上深红的燎泡,蹙眉。
“怎么回事?”
江月笙回过神,一把推开他,揉揉发酸的下巴。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自己每次备菜都会用术法烘着,确保送到她面前的每一道都是最恰到好处的温度。
哪怕是需要高温煨煮的汤羹,也会在盛到碗里时控到柔暖而不烫口。
这烫伤,只能是星君府上留下的。
待她倾入肺腑,她漠然不顾,反那星君这般薄待她……
墨无泽定定地望着她,脸色很不好,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到底哪里好……”
江月笙撇嘴,这话三天两头的来回问,烦得不行,清清嗓子,正欲说话。
他却凝眸,将所有火气都堵了回去。
“算了,我不想听。”
无非又是给人添堵的话。
他起身收碗,瓷器碰撞发出单调的声响,始终未抬眼看她。
“那你还问!”
她潇洒地反驳完,像食肆间酣畅宴饮完的宾客,对厨子的情绪视若无睹,毫不留念地抬步离开。
轻如落雪的脚步声消失在秋风里。
墨无泽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寥寥几颗星子挂在天边,天河清夜,万籁俱静。
江月笙想,要不还是放过他吧。
像是在回应她一样,路边的菩提树沙沙作响,隐隐飘来一声猫叫。
她下意识循声望去。
菩提树下,一只通体雪白半人高的小兽对着一地新落的菩提果挑挑拣拣。
那兽似猫,身形又比寻常狸奴大了不止一倍,毛发很长,前蹄压低半伏在树下,尾巴翘翘着似簇簇芦花。
狸奴晃着脑袋嗅嗅,挑了一串个头最大的果实叼进脖子上的布袋里。
袋中已塞得满满,溢出翠绿的枝叶,盈着淡淡皂香。
江月笙总觉得这猫有些眼熟。
“雪岭白狮?”
——嗷呜。
大猫循声抬头,圆圆的瞳仁闪过精光,与面前的白色身影对视。
意识到此人不论外表还是气味都极为陌生,它硕大的湿润鼻头耸动两下,警惕地从喉咙里呼气。
江月笙看清了它的全貌。
是剑峰大师兄养的那只狮子猫。
因心中念叨那养不起的雪岭白狮,方取此名。
她抬手施了个易容术,变作原本的模样。
然而猫是依赖气味辨人的小兽。
她在冥界多年,身上的气息早已改换。
熟悉的外表,陌生的气息,在它眼里就是一个陌生人披了江月笙的人皮。
雪岭白狮瞬间炸了毛,龇着牙步步后退,闪身逃走。
江月笙远远小心跟着。
大猫隐入重重宫院,藏到一处红墙下,身形渐渐变小,最终化作狮子猫本该有的大小,艰涩叼着比自己还大的袋子,丢入院内的木盆。
小巧的院落里摆着十几个木盆,围簇着一方小丹鼎,鼎边坐一白衣少年,手握蒲扇控火。
雪岭白狮凑到他脚边,伸展身子,举着脑袋乱蹭。
储青腾出手揉揉它的毛绒脑袋,连连夸赞:“好狮!好狮!”
庭院内是菩提果清淡的皂香,储青抬头,轻易瞥见院墙上那抹淡素的月白色。
凉风徐徐,吹满一院芳香。
在异乡碰见熟人,少年眸间三分惊喜,七分意外,顾不上炉中火候,掐着蒲扇颤声问:“你……炼器峰老五?”
江月笙跳入院内,应了一声:“大师兄。”
雪岭白狮警惕地上前,将他挡在身后。
储青将猫抱起,安抚地拍了拍,快步凑到她面前,一双凤眼冒出精光。
“你不是……”他止住话头,思索片刻,突然露出几分敬仰:“你莫非是哪位历劫的神君,身死后魂归神位?”
除此之外,确实难以解释死了三年的她是如何出现在天界。
眼看着这位独步天下的昆仑大师兄已生出要抱大腿的心思,江月笙连连解释:
“我只是借了冥公主机缘来此报恩,如今也是星君府上无名仙侍,早晚要被打回下界。”
储青眸间的精光随着她的话逐渐熄灭,平缓的如一潭死水。
他放下怀里的猫,重重叹了口气,不似昆仑时那般风发意气,身姿虽依然挺拔,却仿佛晒干了的萝卜条。
“正好,帮师兄做点事。”
江月笙被按在小凳上,面前是层层叠叠的竹篾盘,摆着晾晒好的脂玉般无患子皂果。
师兄递过来一枚刻刀,要她给皂果雕花。
储青摸摸下巴,仍记得丹青作画是这位师妹的长处,昆仑弟子守则扉页三十二根天柱簇拥的缥缈仙山便是出自她手。
见她怔愣许久,无从下手,不知该雕什么,他思索着凡尘推销方式,想起一个最畅销纹样。
“就雕你那亡夫!”
江月笙一怔。
储青摇着蒲扇,解释:“你当听说过这九重天第一人无泽神君的名号,天君之子,战神爱徒,战功赫赫,清逸绝尘,深受众仙追捧。”
“你那丹青画卷里的亡夫,与他甚是相仿。”
说罢,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向她投入探究的目光。
江月笙知道他定是要说什么莫非你前夫就是历劫的神君之类的话,忙堵回去:“他不是。”
储青耷拉下脑袋,再度叹气。
她又说:“那神君早就不是第一人了,不如雕些花草。”
“废太子又不是废这个人,你见群仙对他的追捧有浇息半分?”储青坚定自己的判断。
“何况这位神君深居简出,除了中秋除夕大宴,何曾有机遇窥一眼?必定有仙会买皂来睹物思人!”
那是因为墨无泽早被各大宴席列入了黑名单。
何况皂果思人,不过两三次雕花便磨没了。
储青一拍大腿,说:“那正好,磨没了就会有回头客!”
江月笙不语,这位大师兄是个不撞墙不回头的主儿,只着手按他说的做。
夜色朦胧,雕花是个精细活儿,储青将唯一的油灯放在她面前,自己坐在丹炉旁熬煮皂水。
望着明灭真火,仔细讲他飞升后的事。
一腔热血的天之骄子一朝飞升,才知神界早已没有凡人修士的位置。
各大仙山人满为患,神仙不易死,还特别能生。
他们这群下界飞升的小仙,要么听从安排分至人间各处做一方地仙,勤恳修炼谋职位,要么留在天宫做仙侍。
说是仙侍亦能升职,却是凤毛麟角。
储青不甘心囿于一方天地,偏偏一身剑仙天赋于天界无处伸展,又因烹饪手艺极佳,如今在玉馔宫做仙厨。
然而这职位的月俸实在有限,他瞧着天宫无处不有的菩提树,满是仙气的菩提果被视为无用之物,心疼的直跺脚。
于是便带着雪岭白狮,一同支起了卖皂果的生意。
神仙是极度讲究的种族,虽一个术法便可清除脏污,却喜爱沐浴熏香。
天宫的菩提果制出来的皂果,成色温润,仙气盈益,深受喜爱。
储青如今日子过得还算富裕,但这脱离本职的生意买卖到底上不了台面,只能每日夜里做,再私下里口口相传售卖。
“哪日孤光师姐飞升来,得笑话你。”
师姐孤光,正是与这位大师兄并称为“天虚双曜”的大师姐。
储青不以为然:“她迟早会向我投诚。”
这阶级分明的神界,全靠少的可怜的月俸,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江月笙雕完一盘,手上滑滑的都是皂香,到一边洗了手,等晾干。
“那你平日里都吃什么,比我们吃得好吧?”
“吃什么?不都是吃丹药果腹吗?”储青摇摇扇子,“那种仙气充盈的食物到不了我们嘴里。”
“什么丹药?”江月笙顺势发问,又觉得这反应太过热切,解释道:“我们只能吃主子剩下的,饥一顿饱一顿。”
这话不假,星君府上的仙侍皆是如此。
储青闻言,心疼地拍拍师妹的脑袋,许诺道:“那丹药原料不好找,过几日,师兄给你炼一瓶新的。”
江月笙点头,自口袋中掏了半天,摸出几枚之前从七弦院拿出的玉珠法器,递过去。
“不能让师兄破费。”
储青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视线瞬间直了,话也不利索:“这……这么高阶的法器,你从哪里得的?”
“冥公主赏的。”
话落,江月笙只觉得脚边有点沉,低头才见大师兄早已扑倒在她身边,拽着她的裙摆,满目精光。
“师妹,待那冥公主再度上天,这阔绰的大腿,可否借我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