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工出细活,江月笙雕了一晚上只雕出不到三十块,眼睛已经累得发酸。
储青拿起一个眯着眼细看,本是想让她寥寥几笔雕个意境,竟从轮廓到气质丝毫不差地刻了出来。
纵使面庞一片空白,也能清楚认出神君的风姿。
储青看着直摇头:“这般精品,得加价卖。”
“你自己看着办,我只雕这么一回。”她掸着裙摆上的皂沫,浑身香得呛人。
再多雕那么几回,别说眼睛和手受不受得住,迟早会被刑宿天查上门来,得不偿失。
“那种大人物怎会计较这些小事。”
储青不以为然,也懒得同她争辩,细心将这批限量皂果单独包好,笑眯眯一路送走她,临别还不舍地招呼她常来玩。
江月笙回到星君府上,天光已经大亮,刚躺着眯了一会儿便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待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挪下床,门外人已然失了耐心,猛地踹开薄薄的门板。
仙侍开道,白絮提起裙摆步履从容地踏了进来。
视线凉凉扫过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江月笙不紧不慢地系好衣带,自屏风后走出,柔润的蓝眸微微亮了亮。
“难得阿絮主动找我。”
白絮不愿多寒暄,开门见山:“姐姐偷了东西,虽不算多贵重,但嫁入府中便要守规矩。”
“我偷了什么?”她不慌不忙,只是用流云一贯柔暖的微笑。
白絮不喜欢这样的笑,像是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
“前些日子,库房中少了一块墨锭。”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让库房补上便好,也不必她亲自走一趟。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好似今日不见流云便会错过什么似的。
江月笙心底细数日子,再加上百狐星君这几日不着家,忽然明白了什么。
“阿絮想见我。”她笑,像透过薄云的日光,恰到好处的暖意。
白絮藏在袖子下的拳头一紧:“胡说!”
“你这般不知规矩,我若不亲自管束,这府上有何规矩可言!”
“你为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管教我,是觉得以后没有机会了吗?”
江月笙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莞尔:“确实,夫君说往后正室夫人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犹如当头一棒,白絮感觉一股凉意直冲头顶,浑身僵住。
明明星君保证过,她去刑宿天偷卷宗的事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谁都清楚此番凶多吉少,她也备好了说辞独自应对。
可……
又骗她,她的夫君,又在骗她。
她绷紧指节:“你不是不稀罕……”
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颤得离谱。
“是你主动让出,我岂有不收的道理?”江月笙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将她眸中所有空洞与慌乱全看透。
“他在乎我,所以不让我去,而你,只是随便哄哄就可以利用……”
“闭嘴!”
她骤然升起音调,将躲在四周低着脑袋的仙侍全轰了出去。
昏暗的室内仅留相互注视的二人和逐渐发冷的气氛。
白絮非常用力地咬字:“他把净玉英给了我,没有给你。”
迫切寻找一丝一缕的线索来证明他对自己的爱,亦或是不忍这百年来的夫妻情在别人眼中输得太难看。
江月笙笑了:“你成亲第三年便同我说,你的心结被他解了。”
话落,又摇头:“我看不像。”
白絮下意识后退,却架不住她步步紧逼。
“上百年了,你还在为一块小小墨锭烦心,你总在找理由证明他爱你,但爱是不需要绞尽脑汁去证明的。”
白絮怔怔地望着她,直到被手心微弱的痒意唤回神智,两朵剔透晶莹的霜花绽放于手中,又被体温融化成一滩冰水。
这是儿时流云常哄她的把戏。
冰凉的触感记忆犹新,哪怕流云什么都不做,只是远远抬眸望她一眼,白絮也能感受到不容忽视的在意。
爱不需要证明,流云只要站在那里,她便清楚那是最爱她的姐姐。
抬头撞上那双冰蓝色的双眸,她下意识避开视线。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白絮甩开掌心水痕,逃也似的推门离开。
好似刻意在逃避什么。
—
入夜,天启台神光大亮,剑鸣铮铮。
神界天启台占地宽广,本是天家祭祀承接天道启示的祭台。
然而三千年前起,天道不曾降下神启,天启台便闲置下来,偶尔用来降天罚惩戒罪仙。
如今也成了天界两位神君互相切磋的平台。
巡逻的天兵每夜都能听到剑气相撞的呜鸣,总会刻意加快脚步远离。
也曾有仰慕无泽神君的小仙停留朝着天阶上云雾缭绕的天启台眺望,险些被打飞的利剑削掉脑袋。
群仙将此祸端归结于瘟神墨云泽身上,此后哪怕再怎么想见一眼无泽神君持剑的风姿,也不敢在天启台附近逗留。
墨云泽躲过一道剑风,腕上发力不够,再度被击飞,落入身后莲池,荡起一阵水波。
池中锦鲤甩着尾巴往他身上扑。
墨云泽一身狼狈爬上岸,一滩带着鱼腥味的池水顺着脚下游龙刻痕流淌。
墨无泽拧眉:“腕力不足,心思杂乱,怎么回事?”
少年神君低下脑袋:“冥公主托我照料的那只地狱犬不见了。”
说罢,抬头看了眼兄长的反应,见其微微挑眉,迅速施术烘干衣物,调整心绪握紧剑柄,保证道:
“我保证不再分神。”
栖恻入鞘,墨无泽难得提前结束特训:“今日就到这里。”
送走墨云泽,他撤去结界,云雾散去,一轮弯月悬挂,池中一片银河碎影。
他低头,望着水面倒影的脸庞,持剑朝着无暇的脸上浅浅割下几道血痕。
如愿在赴约时看到她脸上一丝惊诧与惋惜。
江月笙最喜欢美丽的事物,繁花、玉锦,还有人。
在人间时,他的脸曾上山摔出於痕,她总会心疼不已,找遍药草为他治伤,还会搓热了手细致地揉搓。
今日,江月笙抬头看他的次数比平时多了几倍,最后仿佛实在忍不住,掏出手帕去擦脸上的血污。
他默不作声地向一旁避了避,江月笙顺势跳下椅子凑到他面前,才忽然发现自己着了他的道。
看着已然擦了一半的血渍,那张无论何时都赏心悦目的脸终于如水中明月渐渐清晰干净,她实在无法半途而废,手上动作愈发凶狠,只想快些擦完。
墨无泽疼得低低吸了一口凉气,手掌攥住她的腕子,拇指轻轻摩挲着她颤动的脉搏,蹙眉:“轻点。”
嗓音低缓缱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江月笙被磨得发痒,顺手一巴掌拍过去,抽手将帕子丢他脸上。
“你自己来!”
说罢,她往后挪了半步,袖口却被紧紧攥住。
高冷的神君以一种极为弱小无助的姿态微微抬头望她,声音也清冽似一汪清泉。
“我看不到。”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脸上。
按得紧了,碰到伤口,又极轻地扯了下眼角。
好似真得疼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一时让她分不清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掌心还按在他脸上,凉凉的,像是顺着她的指腹点火,逐渐有温度在接触的地方渐渐升起。
漆黑的眸子似深夜,一刻不动地将她倒映眼底。
江月笙喉头发痒,后悔方才多管这闲事,根本无法抽身。
见她不动,墨无泽缓缓站起身,攥紧她的手一路从脸颊下滑,落到雪白的颈间。
江月笙感觉到指腹碰到微凉的衣料,手指已经被他按到衣领处,大脑“嗡”的一声,开口:
“你要出卖色相?”
本想往她手中塞帕子的手顿了顿,才发现比之于她,自己还是太保守了。
继而勾唇,顺势问:“不喜欢?”
江月笙抽手,没动静,咬牙:“我定力很好。”
“不一定。”
“那你试试。”
她这般从容不迫,墨无泽低头,忽地松开钳制,眸间已没了笑意。
以她的脾气,她该反抗,或是再给他一掌,而不该破罐子破摔般安静地顺从。
她还蛮是清楚他,选了个最能让他无措的反应。
江月笙揉了揉酸麻的手腕,坐回去安静夹菜,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
出师不捷反被拿捏,墨无泽却心情很好,慢条斯理地为她添汤。
忽地手上一顿,一只翠色的青蝶拖着幽光落在他手背。
青蝶散去,一道传信落入识海,响起副官紫筠仓促的声音。
墨无泽放下汤碗,叮嘱道:“刑宿天有要事,你吃饱了就回去,碗筷我会收。”
江月笙不看他,摆手恨不得让他赶快走。
—
月如银勾,主管司刑掌罚,被誉为最严肃庄严的机构刑宿天在月色下冒着黑烟。
值班的神差耗尽仙力,累得满头大汗。
方主手下副官青檀和紫筠正忙着清点案卷,想不透到底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刑宿天放火。
放的还是祝融真火,烧的还是典狱司那种存放案宗的地方。
墨无泽赶到的时候,紫筠已经清点完毕,尚无任何案卷受损。
抬头看到神君的脸时顿了顿,默默挪开视线。
至于火因,必是有人蓄意放火,只是今夜值守神官发现的晚,未能及时发现。
“值守神官是谁?”
墨无泽冷冷道。
青檀立刻两腿一弯,跪倒在他面前,“下官失职,今夜亥时收到方主传信一封,调属下于天牢值守,未能及时在典狱司加派值守,才……”
传信……
墨无泽面上毫无波澜,浅淡的伤口更显几分肃冷的戾气,平静的可怕。
“我何时用传信调度过你们?”
调度人手有着一套完整的流程,除非情况紧急,从未这般草率通知。
何况平日里传讯都是传音留言,留有神息,容不得造假,从未用过信件。
纵使语气极其平静,也听出了其中阴冷的嘲讽,不亚于明面上骂出“蠢货”二字。
青檀好歹跟了他几百年,心理素质强大,忍着砰砰乱发的心脏,继续解释:“下官再三确定过,那确实是方主的字迹,就连调度形式也是您一贯的作风……”
然而他说的再真切,那封信也在青檀看完的瞬间自燃成灰,只能凭借记忆复述出来。
写信之人不仅字迹毫无破绽,也极为清楚天牢的构造,哪处关押重犯,该值守人数,甚至对青檀的脾性也极为了解。
一切安排看起来天衣无缝,仿佛真是墨无泽亲手安排。
墨无泽沉默听完,看一眼满地狼藉,朝着青檀幽幽一语:“去领罚。”
青檀垂下脑袋,没有反驳。
安排剩下的人手重新清点案宗,墨无泽看了眼将白的天色,回身往荒院赶去。
这世间,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到极致的人只有两个。
而又极为清楚天牢构造的仅有一人。
风掠过耳旁,眼前一片沉寂的灰暗。
他一路走,一路停,只觉得那火还没息,此刻正生生将他架着烤。
讨厌他也好,利用他也罢,却从未想过她会如此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