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行动无比顺利,连最难缠的青檀都没有碰到。
眺望身后逐渐远去的浓烟,白絮有些恍惚。
直到那卷案宗送到等候已久的百狐星君手上,这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天宫外人迹罕至的幽森密林间,一泓月光撒下。
黑暗中一抹身影等候多时。
白衣胜雪,惊鸿如月,她的丈夫盯着手中厚重的案卷,笑得温雅。
眼眸从她身上略略扫过。
白絮捏着手指将被浓烟熏得发黑的裙摆往身后藏了藏。
抬头却见他妥帖收好案卷,迫不及待地往月影深处走去。
白絮一时愣神,紧随而来的是浪潮一般的空虚。
案卷被刑宿天方主藏于书房暗格中,沉甸甸的,用神力封锁,她的手还残留着被神力烧灼的伤痕。
无泽神君这般重视此案,其中牵扯必然不简单。
夫君却什么都不曾告诉她,甚至不惜看她一眼。
心跳声格外嘈杂,像在耳边敲锣,白絮拧紧胸口试图将其赶走,眼前那抹似月的白忽然停下脚步。
百狐星君回头,声音依然清晰似流水,冲息她心头的躁动。
“阿絮,此事涉及颇深,待我妥帖安置后,我带你去人间避避。”
如滴水入湖,荡起片片涟漪,胸口中的酸麻感瞬间被充盈,回味出几缕细细密密的甜来。
流云说得是假的,夫君不是不在乎她。
凉风吹明了心境,她望着那泓月白,喉中正欲滑出一声“好”字。
——汪呜!
一声狗叫撕破夜空,只见一抹亮白的毛绒团子不知从何处跳了过来。
一个猛扑将百狐星君压倒在地,瞬间膨胀身形,三只脑袋的獠牙巨犬抬起大掌猛踩百狐星君的胸膛。
巨犬口中呼出浓白的雾气,脚下人宛如一根瘦小的骨头。
不给星君任何反应的机会,中间的脑袋撕开他的衣襟,仰头将混着碎布的案卷吞入口中。
白絮抬手一招正要打出,巨犬灵巧躲过,四周弥漫雾气,九仗高的圆胖身子瞬间消失在浓雾中,无影无影。
白絮快步冲入雾中,只看到胸口遍布咬痕,破布一般趴在地上吐血的百狐星君。
天宫内星君府上,二咪颠着四只蹄子围在江月笙身边打转。
她取下狗嘴中的案卷,三个脑袋轮流摸了几下,继而捞出一盘鸡翅。
不多不少正好六个,三只脑袋不争不抢,啊呜呜吃得正香。
江月笙则坐在一旁,掏出那张带着血迹的手帕,轻而易举破掉封禁卷宗的神力。
案卷很厚,她借着烛光谨慎而细致的翻阅,墨无泽的字她再熟悉不过,遒劲干脆,笔画分明,读起来十分顺畅,赏心悦目。
案卷与一支于云桥之战中被弱水覆灭的神遗族有关。
神遗族,是被抛却的神族。
三界各自独立,历经千秋,各有迭代,皆听从天道的指引。
天族寿命长,生而赋有翻云覆雨的神力,听命于天道神启,每隔近百年,天启台便会降下神启,指引天族与整个三界。
而被天道所抛弃不再给予神启的神族,会在时间流逝中逐渐失去长生与神力,被称为神遗族。
此案中的神遗族名为月暝神族,掌管月相与潮汐,是四大帝君中唯一陨落的海神帝君所在的族群。
月暝神族十分古老,居住于暝丘,依靠世代魂力传承,才没有在天启神谕匮乏时消散。
最终在六百年前覆灭于弱水之下。
跨度三百年的案宗记录,昭示这支神族的覆灭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云桥之战,狱泽族捅破天境释放弱水,首当其冲该是花族,花族居所芳甸距天隙最近,无论如何弱水都不该流向暝丘。
而如今暝丘已然成为花族的地界,背后必定有推手。
熟悉的字迹间突兀地印着一道殷红的花瓣。
江月笙对着烛光仔细端详,是一枚牡丹花瓣,她记得天后便是牡丹花仙。
【当年天后插手了,墨无泽才没有查下去。】
“天后能左右十二天方?”
【不然你以为淇婳为何非要争那个后位?】
然而观之密密麻麻的笔迹和其中夹杂的几张墨迹新鲜的线索,墨无泽始终没有停止调查。
帮百狐星君搭线卮楼的神仙,果然是淇婳。
除却月暝神族,案卷内还夹杂着许多其它神遗族覆灭的手记,以及一张天界地图。
四海天境,八荒寰宇,细致详尽。
每个神族的居所都被精准记录,自芳甸向外扩张逐渐形成一张清晰的版图。
与神界对应的不乏一些人界城池,标注其上,她甚至看到十几年前她所居住的小村庄。
望着这些纸页,怔愣许久,才将卷宗妥善卷起,确定没有遗漏任何手记,用手帕包住,交还给二咪。
“还回去吧。”
这些东西在谁手里都无用,唯有在墨无泽手中,才会让淇婳忌惮。
二咪“呜呜”应下,跟在墨云泽身边,早已将刑宿天的布局摸得透彻,丝毫不犹豫地接下命令似白云一般跑走。
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真相在眼前显露。
花族,意图从边缘的神遗族开始,野心勃勃地不断向外扩张。
但她有一点没想明白:“花族神力脆弱,吞并地界却难以壮大族群,如何守得住地界?”
系统冷笑:【你猜花的养料是什么?】
血肉。
江月笙再清楚不过。
“所以花族用神遗族血祭,作为养料……”
她说出自己的猜测,等系统回复,然而方才还在识海里的声音忽然沉寂了。
自重新绑定后,它便随叫随到,很少这般突然沉寂。
她试图深入识海看看情况,却忽觉脚下发颤,头顶坚实的房梁不断颤动,落了满头泥灰。
似人间地动一般,脚下震荡,江月笙扶稳桌案,梁柱摩擦的刺耳声间隐隐自远方传来震荡的琴音。
她惶然起身,朝着空旷的院内跑去。
远远瞥见天宫的方向冒着尘埃。
寻了处空旷地打坐一晚,地动直至后半夜才渐渐消退。
翌日星君和白絮都没有回府。
江月笙从仙侍的闲聊中得知,无泽神君为了抓捕火烧典狱司的窃贼,请来紫微大帝祭出神器七弦琴,将整个天宫翻了个底朝天。
昨夜地动,便是七弦琴的威力,直接震碎锢霄宫外的结界,还将天宫内除云霄殿外各大宫殿全捅了大窟窿。
恰好今夜将有一场秋雨,天君铁青着脸罚紫微大帝去修房顶。
执掌后宫的天后也犯了难,锢霄宫罩着结界,被七弦琴一奏,被炸得最惨,好在冷宫里那位还活着。
之后又该如何安排……
见天后迟疑,天君在棋盘间重重落下一子,“无泽早已备好。”
他毁了那么多宫殿,唯独景色最佳,仙气最盛的三庭阁完好无损。
这哪里是为了抓贼,分明是拿他出气来了。
怨他堂堂天君,抽走墨无泽的神印却不遵承诺将卿晓放出冷宫,便出此下策生逼他。
天君摩挲着手中棋子,迟迟没再落下。
如今手中有一子,每当他以为能尽数拿捏让其乖顺俯首,便总会备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呵。”他冷笑一声,见天后愈发阴沉的面色,摆手:“就安置在三庭阁吧。”
——
入夜,江月笙如约而至,两人极为默契地相顾无言,各有心事,窗外落雨声清晰可闻。
墨无泽脸上伤痕还未好,已经结了痂,两三道剑痕横亘在脸上,却并未打乱这张脸上清润的美感。
反而更添几分鲜艳的凌虐感。
神族虽不能像冥修一般随手掐咒修复伤口,但伤痕愈合比谁都快。
这么细小的伤痕,不可能过了一夜还在。
说明他是故意的。
江月笙努力挪开视线,脑海里有个疑问卡在喉咙里无法出口。
神君早已注意到她的犹疑,黑眸间较以往多了几分冷色,率先开口:“你没什么要交代的吗?”
江月笙夹菜的手一顿:“交代什么?”
话落,她低着头将脸埋进汤碗里。
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墨无泽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样东西。
是一本书,确切的说,是一本戏文,名为《白兔记》。
江月笙不解,抬头露出询问的眼神。
在他的示意下伸手接过,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故事非常简单,一个好吃懒做的懒汉娶了两任老婆,第一任是员外之女三娘,三娘见其形貌奇特,将来必定大富大贵,不顾父亲反对嫁给懒汉。
然而懒汉好吃懒做,赌博酗酒,兄嫂不任其烦,厌恶虐待,懒汉不堪虐待,丢下怀孕的妻子逃去参军。
最终凭借运气发迹,另娶世家大族之女,任凭发妻被兄嫂折磨受尽苦楚。
江月笙草草看完,总觉得墨无泽是在用这个故事骂她。
“什么意思?”
墨无泽幽幽看她,淡淡勾起唇角:“只是觉得有趣。”
确实有趣,与其让白絮看《牡丹亭》那种情爱,不如熟读这一本。
她毫不客气地将戏文塞进怀里,说:“借我用用。”
“你该放在枕下,每日睡前背诵一遍。”
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深深的嘲讽。
“不必不必。”她摆摆手。“我还是清醒的。”
墨无泽不语,今日也没了为她盛汤的殷勤。
江月笙不是没长手,自顾自吃完,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擦擦唇,说:“我有事要同你说。”
神君抬眼往她,还当她真得被敲打明白了,准备坦白认错了,哪想她清了清嗓子,说:
“明日,我们不用这般了,也不用你费心了。”
一阵沉默,墨无泽瞬间明白她话中意思,言语中生出几分怨念:
“这般是哪般?”
“就是不用吃饭了。”她笑。
笑完才发觉周身空气竟忽然冷了下来。
他坐的笔直,眼眸深邃,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良久,冷笑一声: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还是说,我已经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
一句句质问,江月笙搓了搓发冷的手臂,说:“随你怎么想吧。”
“我就吃你几顿饭。”
见她这般凉薄,墨无泽只觉得心口像有东西紧紧攥住,空荡感与涩滞感不断攀升,最终定定地看着她,再度问出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是因为你那新夫君?”
“是啊,但也不仅是他,我是为我自己而活嘛,他救了我,我当以命相抵。”
见她笑得粲然,墨无泽只觉得心头一阵乱麻。
甚至生出了顺应文昌帝君的建议将她锁在岐渊殿再不见外人的冲动。
所以……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利用他。
还将证据全销毁的干干净净,让他明知道是她做的,却又无法动她。
从前他只觉得,她这样的性子不错,在乱世中从不吃亏,如今她竟用这些手段对付他。
对付一个曾经与她同生共死,交心五载的人。
墨无泽垂眸,捏紧拳头的指节隐隐泛白,失落与苦楚是将他凌迟的刃。
自莫大的痛苦中抽出身,最终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而后,他起身,周身纵然阴郁,动作极为轻缓郑重,缓步走到她面前。
江月笙还未揣摩出他的意图,只听他幽幽道:“是我不好。”
江月笙:?
然后满头问号的她便被一把拽进一个冷冽而坚硬的拥抱。
“你……”
半边脸撞上他胸前微凉的布料,交领上金线绣制的花纹蹭的她发痒。
她想挣脱,却被抱的更紧,一个凉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在她逐渐发楞的眼神中,墨无泽像是对待走错路的学生一般低低叹道:“是我没有教好你,也没有护好你。”
“让你这般被人欺负,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