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自踏过天门时,白絮便觉得流云的提议太过冒险。

    百狐星君尚且有飞跃天门,游览人间的权能。

    她和流云没有神位,私自下凡,顶多是个偷渡客,神力也会在渡过天门时被封印。

    这时,若碰巧被那位神秘上神察觉,恐怕连逃都来不及就被一网打尽。

    白絮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看见流云那张温柔白皙的面庞。

    她想开口说话,带她尽快寻个安全的地方,出口却是不成章的“咿呀”声。

    声音稚嫩柔软,完全不是她的声音,听着却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

    她试图伸手,却只看到一截短短的胳膊,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格外小,变成了襁褓里的婴孩。

    而摇篮外的流云看着她,纤细的眉毛一紧,那熟悉的温柔中竟充斥着浓浓的厌恶。

    流云伸出手,陡然发力攥住白絮如今纤细瘦小的脖颈。

    几乎掐断骨头的疼痛与强烈的窒息感令她脑子发懵,濒死之际脑海快速运转,推测此时形势。

    天界上万年记载中,也不乏有仙私自下凡却意外转世渡劫。

    可她又是如何转世后还保留神仙的记忆,流云却丝毫未变。

    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白絮隐隐觉得,流云在骗她。

    她曾几次针对流云,对她痛下死手,流云脾气再好,也会有生气的时候,什么人间避难,定是从中作梗要设计杀……

    思绪中断,流云倏地收了手,出于求生本能。白絮大口呼吸。

    喉咙里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嘹亮的嘤啼。

    眼泪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流云的身影远去,一个清瘦的女人抹着泪扑到摇篮旁。

    紧随而来的是女人身上浓烈的豆腥味。

    “偷什么懒!”流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手中挥舞鞭子打在女人身上。

    “生了个小赔钱货,还指望我家能继续供你,干活去!”流云命令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从女人断续的反驳与呜咽中,白絮大致清楚这个女人是她如今身体的母亲。

    她的父亲去参军,留下身怀六甲的母亲,孤儿寡母只能盼着父亲哥嫂的照拂。

    然而哥嫂故意为难她,逼着怀孕的女人日夜在磨坊做工,像驴一样推着巨大的磨盘,临盆时也心疼要钱不肯找稳婆。

    女人只能独自产子,生产完脱力晕了三天,脐带都是孩子自己咬断的。

    白絮听着浑身不舒服。

    哥嫂见她们母女命大,嫌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于是痛下狠手。

    流云如今便是那位嫂嫂,也是白絮的婶婶。

    母亲自言自语絮叨完,深知已不能将孩子留下,便抱了她送去娘家。

    母亲名唤三娘,娘家姓李,富甲一方,按道理是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无名小卒还这般受苦。

    三娘似乎不被父母待见,将母女二人闭门在外,只有一位老奴心善,伸出援手帮助三娘将孩子送去父亲身边。

    二人交流中,白絮又总结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老奴口中三娘那个位有担当的英勇丈夫,实则是乡里有名的懒汉。

    男人名刘郎,生来无父无母,被兄嫂照拂长大,好赌嗜酒,整日游手好闲,偷盗庙中佛像上的金环。

    因此常被恨铁不成钢的兄嫂打骂,一日刘郎受不得虐待,侥幸到李府做雇工,却将李老爷最心爱的马匹宰杀吃掉,李老爷要将其扭送官府,碰巧被三娘瞧见并拦下。

    三娘曾见刘郎身上有“蛇穿七窍”的异象,认为其必定是真龙天子,大有前途,无论如何都要嫁给他。

    可惜刘郎婚后仍不思进取,靠着岳父家的救济,李老爷受不了这个无底洞,跟三娘断了关系。

    刘郎无奈,只能继续依托兄嫂,却承受不住兄嫂的打骂,丢下怀孕的妻子逃去参军。

    临走前,他告诉三娘自己定能建功立业回来接她,三娘泪流满面,这一去,便再无了音信。

    白絮时常听三娘念叨着,刘郎定是战事吃紧,总有一天会回来接她们。

    她总在为那个男人找理由,听得白絮耳朵都要磨出了茧子。

    被老奴送走那天,三娘将她抱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唤着刘郎,一边又唤着孩子,身后是追来阻挠兄嫂。

    白絮不曾被母亲记挂过,此时对着这个娇弱甚至称得上蠢的新母亲,还是生出了一些怜悯。

    老奴带着她还未走远时,她从襁褓里动了动小小的身躯,试图从老奴的臂弯下再看一眼她。

    只这一眼,便吓得白絮小小的身躯一震。

    她娘好像把头哭掉了。

    女人脖子上光秃秃,脑袋像球一样骨碌碌滚落。

    白絮感觉脖颈一紧。

    追上来的大伯浑然不觉,一巴掌甩在女人脸上,却扑了个空。

    空中又飞出一样物什。

    是大伯的胳膊。

    这诡异的一幕,怀抱她的老奴恍然未觉。

    遥遥月影下,她看见唯独流云正全须全尾地站在远处,投来冰凉的视线。

    白絮眼皮一沉,昏了过去。

    再睁眼,周身景色已然大变样,她坐在雕花云椅上,眼前是华丽的妆台,身形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云镜里浮现出一个比她的神相更加青涩的少女,看模样正值豆蔻年华。

    身后走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面露慈祥,亲切地唤她女儿,为她挑选一支金钗。

    白絮瞧着,此人与她那愚蠢病弱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回忆瞬间涌入脑海。

    她被老奴千里迢迢送到亲生父亲刘郎手上,彼时刘郎已另娶,生了两个儿子,早已将三娘母女忘到九霄云外去。

    陡然被人塞来一个女儿,刘郎生怕招得新妻不满,矢口否认,甚至试图将孩子丢入河中淹死。

    新妻王氏是城主之女,深谙仁民爱物之道,见不得孩子受苦,将白絮收留下来当做亲女收养。

    今日,正是白絮的及笄礼。

    转眼已过十五年,自己的父亲已经攀附王氏坐上城主之位,而她的亲生母亲,此刻必定还在哥嫂手中受尽摧残。

    白絮想,若现在给她一把刀,她必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这狗男人。

    她兀自藏了一把长簪在袖中,被王氏领着去往前厅的仪式。

    待看清那狗男人的脸,忽地身子一颤。

    这刘郎居然跟百狐星君长得同一张脸!

    从下得去手到下不去手中纠结,王氏已经为她绾起青丝,用金簪固定。

    星垣城有一不成文的规矩,每位及冠及笄的少男少女,都要叩拜一方石将军。

    据传此石曾历经千百年日月,被游历而来的两位仙人点化,飞升天际化作辰星。

    据传那二位仙人是一对兄弟,石将军飞升时也一分为二,随了主人化作两枚兄弟星。

    星垣城也因此得名,如今伫立城中央的石将军,是后人依照那两方星辰仿做。

    神界并没有这样的传言,九重天仙侍够用,很少有神仙会费劲点化凡物。

    白絮只当人间编造的神话听听便罢。

    正说着话,王氏停下脚步,眼前阳光被遮挡,白絮抬头,看清那块巨石的模样,瞬间愣在原地。

    巨石的形状无甚稀奇,奇特的是它的颜色,一半是清透似玉的白,另一半是鲜艳的深红,一红一白宛若阴阳两仪,界限分明,又相互交融。

    一时间仿若空气凝固,远方有风沙袭来,落入眸中,激起滚滚泪珠,她回头望向与百狐星君如出一辙的刘郎。

    可他终究不过是模样一样的替身罢了,确切的说,是鬼境的幻境。

    是了,三娘掉下的头颅,大伯甩下的胳膊。

    她不在人界,她忆起昏倒前在一个类似于坟地的地方,她大抵是跟着流云被拉进了鬼境,做了一场大梦。

    王氏温柔地唤她,见女儿视线死死钉在父亲身上,正欲开口打圆场,却见白絮自袖中掏出一把长簪,一瞬击穿男人的咽喉。

    犹如滴水下油锅,城主府浩荡人群中爆发出一场惊叫。

    白絮被溅了满身血,看着倒下的男人那张熟悉的脸。

    相比于心痛,更多的是莫大的满足感,像是傀儡斩断丝线,囚犯挣脱牢笼。

    初及笄的少女勾起唇角,口中溢出满足的笑声,神情几近疯狂。

    原来,她也是那个三娘,被骗得团团转,却还满心在等他。

    白絮前所未有地笑得痛快,眼前血雾落下,周围嘈杂的人群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怯怯的白兔。

    小兔红亮亮的眼睛看一眼她,鼻尖耸动,跃起四蹄跑远。

    白絮下意识地追去,四周街景坍塌,化作飞灰,小兔子跑到一处井边,跳了进去。

    眼前一片空旷的黑暗,唯余一口古井,寒冬腊月,三娘身着单薄的麻布衣裳,正艰难提着木桶在井边取水。

    察觉到白絮的目光,三娘抬起头,脖颈一条血淋淋的红线,憔悴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

    或许是母女之间血脉的联系,她一眼认出眼前人,面露希冀:“刘郎他……”

    “他不会来了。”白絮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冷漠,像是说给眼前人,更像是说给自己。

    “他一直在骗你,你早就不该信他。”

    三娘沉默了,像是一只失去生机的人偶,恹恹站在井边。

    白絮想起,自己刚的得知夫君心爱之人是流云时,也是这般神情,那般空荡的胸膛,跳动的缓慢。

    她想,那是将她带出钟天墟的人,是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怎么可能不爱她。

    或许,流云不在了,是不是就能重归于好。

    她其实一直藏着一件秘密,当初七遐星君本想陷害剔除仙骨的人是她,而非流云。

    是她使了手段,令七遐星君口不择言,害了流云。

    流云被贬后,哪怕她为夫君挡了天雷,他却始终对她冷漠。

    原来……七遐星君和百狐星君,是同一块星石,是同一人。

    而她,却为了这样的人,屡次陷害自己的姐姐。

    流云……对,她该快点找到流云,带她离开。

    “流云!”她环顾四周,自黑暗中大声呼喊。

    空荡的幻境中传来一个陌声的女声:“流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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