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浓烈的墨色皆随这道声音消融,月光划破夜色,有砂砾微尘混杂着常年腐朽的湿气扑面而来。
踩上绵软潮湿的土地,抬脚见撞上某种坚硬的东西,是一块墓碑。
白絮抬头,借着云间洒下的月光,死气弥漫的坟场间,那个与她同样身着白衣,似霜雪般静素的身影遥遥与她相对。
一个陌生的少女,身量修长,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清透澄润的琥珀色瞳眸,蜜色唇角微微勾起。
不是流云那般一眼惊艳的清灵,眼前的少女带着一种干净自然的温和,不笑时也像含着三分暖意。
与流云截然不同,话语与气质又如此熟悉,白絮拧眉,试探问:“流云?”
江月笙轻笑一声,淡淡扫了一眼躲在各处坟头后的几只幽魂,视线落回眼前人身上,一字一顿道:“流云,已经死了。”
“那你,到底是谁?”白絮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警惕做防御状。
奈何过天门时被封了神力,如今只能随手捡一根枯枝防身。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是很盼着她死吗?”少女托腮,明眸笑得粲然。
“你胡说!”白絮反驳,绷直了手臂攥紧枯枝,“她在哪里?”
“她死了。”江月笙再度重复,“在中秋宴前过天门的时候。”
白絮眼眸骤然一颤,她有想过眼前此人是那个追杀她的上神,来将她们一网打尽,却不能想这几日相处来的流云竟是他人假冒。
“她当真偏袒你,临死了还要为你辩白。”
江月笙把玩手中的九华镜,手指摩挲着镜沿花纹,抬眸捕捉到她疾速变化的神情中一抹茫然。
“杀她的,不是你?”
白絮追问:“何意?你为何要假扮她?”
这次换江月笙茫然了,系统说流云死时所有关于凶手的线索都指向白絮。
只是线索而已,说明凶手不一定是白絮。
“你为何要用影蛇追杀流云?”
白絮蹙眉,她本不想对一个陌生人有问必答,对上那双干净的瞳眸,还是不自觉说出实话:“我确实讨厌她,但她抄写过《绮仙志异录》。”
所以影蛇之于流云并非杀招,何况松烟墨也是流云所赠,她必定能瞬间察觉。
相比之下,斩杀影蛇后被墨汁兜头抹一身才是白絮的目的。
流云风光无限,她想像儿时被同窗嘲笑时那般挫挫流云的锐气。
少女闻言,沉默良久,白絮才意识到自己被她牵着走,根本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将声音冷了下来,再度追问:“你到底是谁,又是谁杀了流云?”
“我?”江月笙想了想,答:“我是替流云申冤的人,我以为……是你杀得。”
白絮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人清楚她和流云之间所有的过去,仿佛流云亲口告诉她一般。
而她说流云已死。
神仙陨落,形神俱灭,若被有心人在散魂瞬间,取走一缕魂魄炼成神陨珠,便可随时窥探其记忆。
秋神帝君府邸那株梧桐树上悬挂的各大上神灵识便是如此,只是从未有神仙有能力活着偷走过任何一枚。
她捏紧手中枯枝,纵然无神力可使,还是发狠了攻去。
她从未这般冲动过,一想到流云已经被炼化,记忆任由外人窥探,胸膛便无法平稳,每一次呼吸都干涩沉重。
江月笙轻巧躲过,从容将九华镜收起,忽视她骤然攀升的怒意,全然不惧地缓步靠近。
“现在知道为她生气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话中带刺,扎的白絮喘不过气来。
从前唯一在意她的姐姐,可她又做了什么,满脑子想着的人又是谁?
流云没有带她走出钟天墟,她盼着有个故事里的翩翩公子来救她,却错把一根木刺当做稻草,攥了满手鲜血,还亲手扎向流云。
白絮所自恃的冷静淡漠被尽数击碎,皮肤下血色褪尽,悔恨似霜蒙覆。
江月笙挪开视线:“你若真后悔,就替她报仇吧。”
“她的神陨珠呢?”白絮咬牙。
江月笙微怔,系统及时出现为她解释,她顿了顿,理清了白絮所想,直接顺坡下驴。
“替她报完仇,我就还你。”
“我凭什么信你,你又为何要帮她?”
江月笙笑了笑:“我是她在人间的好友,你没杀她,我又何必动你?”
白絮沉默片刻,兀自斟酌一番,她如今被压制,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最终点头。
江月笙朝她伸手,似当初在明夷上仙后院的池塘边那般,白絮将信将疑地搭上那只手。
暖暖的,柔软的,覆着常年握剑的薄茧。
若上一次没有百狐星君阻挠,她或许还能再握一下流云的手。
即便是假的。
临走前,江月笙看了眼周身大小坟堆,方才九华镜幻境中,虽是以戏文为蓝本,却不乏这些小鬼的自主发挥。
戏文中刘郎娶得是公主,当的是皇帝,幻境中被小鬼换成星垣城。
白絮方才,盯着城中那块巨石怔愣许久,才忽然下定决心弑父。
她将小鬼全召来,问起此时。
几只鬼魂颤抖着透明魂身,支支吾吾话不成章。
最终指了指她怀中的九华镜,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像下豆子一样跳了进去。
九华镜汲取鬼魂的记忆,织就出一场偌大的幻境。
狮山城池,万象森列,宫阙巨丽。
偌大的城门气势恢宏,依山傍水万千灯火如游龙蜿蜒,耳旁叫卖声与人流似隔了一层罩子,云雾如帷幕掀开,瞬间清晰嘈杂了起来。
江月笙环顾四周,已然身处于城镇间,人群衣着形制与如今大有不同,细细推算下,竟已是上百年前的城池。
她看了眼身后的白絮,逆着湍流的人群,朝城中央的那块巨石走去。
红白阴阳石,不是方才幻境中的仿品,而是早几百年前的真迹,赤色如霞光初凝,白色似寒玉凝霜。
“你说这是七遐星君和百狐星君?”江月笙托腮,“只是你的猜测吧。”
白絮漠然:“我与他,几百年夫妻,就算是幻境,他的气息还是熟悉的。”
看来这就是墨无泽为她指明两位星君命星的用意。
“他们如果是同一颗星星,七遐星君谋反被贬,为何百狐星君无事?”
“你新婚夜大牢白蹲了?”
江月笙悟了,墨无泽还真找到了提前弄死百狐星君的办法
虽听闻他杀敌残酷,但不是会因个人私欲而杀伐之神,他想杀,必定有充足的理由。
既然七遐星君和百狐星君是同一人,那弱水倾覆人间之事,或许能从百狐星君的记忆里得知。
只要将他一缕魂炼成神陨珠。
江月笙心情颇好,回头看着白絮,试探问:“你想不想,真的杀掉他?”
白絮望着巨石不语,抬手在石块上点下几处,才道:“他是星君,要杀他,必须先碎掉真身,这几处玉色中透着几分浑浊,想必是弱点。”
江月笙莫名欣慰,她拿出纸笔将巨石轮廓画下,又将几处弱点描摹而下。
几只鬼魂再也撑不住,幻境破碎,九华镜将幽魂一个个吐出,几只幽魂瑟瑟发抖站成一排。
有鬼虽惧怕江月笙,却也琢磨出她们的身份,大着胆子发问:“二位是天上的神仙吗?”
“不是。”江月笙答道,将鬼魂的希冀全部浇灭。
“怎么,觉得神仙好吃?”白絮接话。
几只幽魂连连摇头,“不不不,只是我等自灭城后便没了归宿,如今已上千年却仍是孤魂野鬼,想问问何时才能去轮回。”
江月笙蹙眉,这几只魂都被妥帖安葬,不至于成无根孤魂,阴差再怎么讨懒也不可能晾它们这么久。
于是问:“你们执念深,过不了忘川?”
几只魂再度摇头:“我们都没见过忘川!”
“待我回冥界替你们问问。”她承诺道。
幽魂兴高采烈地道谢:“多谢仙人!”
一只小孩鬼攥着脏兮兮的衣角,欲言又止,望着江月笙天然和煦的面庞,怯怯发问:“仙人,能再问问,这几年冬日为何不下雪了么?”
有魂反驳:“就是,冬天不下,前几天中秋却下了一场,瞧那群活人吓得朝老天下跪,听说皇帝还命人将大牢彻查了一番,以为出了什么冤案让老天震怒。”
这些对它们一群鬼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孤魂靠阴气存活,冬日里无了雪,阴冷气匮乏,它们鬼魂格外难撑。
再者,多年不下雪,春日融雪匮乏,湖泊与井水减少,粮食产量也少,早晚会成旱灾饥荒。
小孩鬼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没有雪可以玩儿,少了点乐趣。
白絮默默听了许久,错愕中有什么柔暖的触感细细密密在心口编织。
未曾想过自己曾厌恶的东西竟成了别人眼中的期盼。
原来雪神,不是只能带来荒芜。
告别几只鬼魂,江月笙带着白絮进入城中,当掉身上金首饰,寻了个落脚处。
将一切整理妥帖,摆在她们面前的只剩下两件事:找出杀害流云的凶手,回到九重天。
流云性格温和,天界几乎没有结怨,若非白絮从中作梗,一辈子只会风平浪静,又怎会被人击杀。
“或许,是无泽神君。”白絮推断道。
“不可能。”江月笙否认道,在白絮怀疑的目光中继续说:“他不会随便杀人。”
“何况流云出事,根本不是栖恻神剑所为。”
“那是你不曾见过,他不拔剑时,才是最强盛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