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下山,本是要回家探亲,谁知道原本宽敞平坦的大道,竟完全被许多飞沙走石,乱枝残叶覆盖。山中不知日月长,哪想到连发生了这样的自然灾害都不知。小道士这才绕道,走了下崖县。
告别了女童后,他带着连昱紧赶慢赶,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嶐山道庐。
庐内正有一位道长缓步走出,小道士见着此人,先正正经经地相互行了道礼,随后便笑了,“大师兄是要往何处去?”
走出的这位道长肤色略黑,眉似宝剑,棱角分明,看见小道童,惊喜道,“二师弟!正要去寻摸几个野果子,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山下遇到个咳症的人,想回来看看师父有什么妙招......”
两人边说边走,一齐去找他们的师父山乔先生了。
山乔先生乌发童颜,面色红润,深谙道家养生功课,出门时仙风道骨,关上门就是老顽童一个,以至于带的几个徒弟,都更向往放荡不羁之态。
听完小道童的讲述,他只是不紧不慢地捋捋自己的眉毛——山乔先生的眉毛长长的,眉尾已垂至脸颊,“既如此,随二,你且去后山找一种草药回来。我将图样画给你。”
小道士依言吭哧吭哧地去了,且不论他要在后山走多少路,掘多少土,先来看看与他分别后的女童和老丐又是何等境况。
小道士走后,老丐竟然咳出血来。他本来就年老体衰,身有旧疾,又生生被踹了一脚,滚下石阶。女童着急得很,揣起银两就去找医馆。
下崖县的医馆就是偶尔做做药材生意,有时看病,有时轰人,女童也拿不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做生意,什么时候不想做。
她急匆匆跑到医馆,一个山羊胡子却正坐在大堂嗑瓜子,丢了满地瓜子壳,一见着女童,立刻提着嘴角笑了。女童要转身避开,早来不及了。
这山羊胡子正是踹飞老丐的罪魁祸首,不论年纪辈分,到他面前,都只能喊一声“刀爷”。
刀爷拍拍手,向女童问道“那小子是不是给你钱了?”
女童将早就备好的分量交上去,刀爷掂了掂,怀疑道“就这么点?”
女童点点头,接着道“给爷爷,药,他,帮你,干活。”
她是鼓足了勇气跟这个一脸凶煞的人讲话的,尽管预料到对方的反应,但她还得试试,毕竟这帮人,经常依凭心情做事的,也许呢?
刀爷不屑地呸了一口,“就那老头?烂在地里都占地方。”
女童:“我也,帮你做事的。”
“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算哪根葱?!”
女童不应声,但眼巴巴地看着刀爷手里头,她刚上交的银两。
意思还挺明显的——你手里的钱,我给你的。
刀爷突然就怒了,手一挥,将盛瓜子的盘子铲飞出去,砸到了女童身上,“你算个什么狗东西?小小年纪鬼心眼挺多。”
说着说着,他看着女童清凌凌像漾着水光一样的眼睛,又笑了,“也不是不行,也不用再养两年了,你这不也能出去卖吗?”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葱葱。”
“行行行。好名字啊。葱葱啊。”
女童面上似懂非懂,心里倒是不慌。
从她加入咸皿道的第一天,有个人就告诉过她,“进来的人,要么盗窃,要么卖身,不管哪种,命都是咸皿道的了。”
只可惜,她虽然年纪小,让人不设防,可手指的灵活度是怎么也练不出来,屡屡失手。第一天威风凛凛要她加入咸皿道的人,一个月后就把她赶出去了,“把你的盗字牌还回来。你还是去做最低等的学徒吧,往后你就不是咸皿道的人了。”
最低等的学徒,虽然地位最是卑微,但同样的,不需要将命卖给咸皿道,只要能力够,甚至可以自己赚外快。
如果面前这个王八羔子太过分,她就伪造一块咸字牌,或者直接跑。她见过刀爷折磨人的手段,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也想过很多种躲避的办法。如果不是因为一直照顾着她的老丐,她早就离开这里了。
可惜,现在的状况是她怎么想也没有用的。完全不通药理的她,想偷点药回去都不知道该偷哪种。
那边桥底的老丐,眼睁睁看着日色从渐深到黢黑,女童还没有回。大石头虽然可以休息,但也是真的冷,沁入骨髓的冷。
他正想出去找找女童,女童就自己回来了,还带了很多药材,混杂在一起,“爷爷,您快认一认,这里面有您能吃的药吗?”
老丐不免愣住了,“丫头,你哪来的这些药?”
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好你个小婊子,你刀爷爷的东西也敢偷!”
与此同时,女童被生踹了出去,头嗑在了岩角,血即刻就往下流。
老丐待要过去扶起她,又被踢倒,一脚踩在胸口,当即又吐出一口血。
刀爷瞬间怒气更盛,抬脚将鞋子挤进老丐嘴里,“你个腌臜玩意给老子舔干净!”
女童飞扑过来抱住刀爷的脚,咬紧牙关使劲向上拔。
刀爷见状,又乐了。他微微抬起一点脚跟,在女童发力到自己的身体也向上拔时,又狠狠跺了下去。
女童眼里瞬间飙出泪水,她颤抖着喊,“你大胆!我们是咸皿道内堂的人!”
刀爷眼里闪过惊疑。老丐突然动了动,翻掌露出什么东西。刀爷看不清,但警觉性高,立刻闪身,躲开后才发现,老丐竟拿了几根银针出来。
刀爷不由得犹疑起来,老丐竟有这等本事,如果女童说的是真的,那他是不是该灭这两人的口了?几番思绪转眼就过,他已决定,立刻斩断老丐和女童的手筋脚筋。
谁知道,这银针竟然不是暗器。这老丐手执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自己的百会穴。
刀爷看这手法有点熟悉,回想间一时愣在当场。
而老丐,快速在身上几处大穴扎了针后,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他缓缓站起身,在身后阴影加持下,像一位平静又强大的,纯粹的杀戮者。杀戮者的影子拉长到顶了,黑暗就铺天盖地地,将他的目标包围起来。
刀爷稳住了,但他的狗腿子们却生了惧意,双腿颤抖。谁知道啊?这老树皮一样的干瘦老头,突然间成了武功高手!
老丐以牙还牙,飞起一脚,将刀爷踹出去。刀爷摔到几个狗腿子身上,却没能站起来。老丐又一路掌劈腿踢,将所有挡路的人,都打到在地上哀嚎。他一手捞起女童,足尖点地,以一种奇特的步法迅速离开了。
被打的众狗腿,趁机赖在地上,缓缓自己身上的伤痛。刀爷是最先强忍着疼痛站起来的人。他可以肯定,老丐是强弩之末了。追,还是不追?
老丐带着女童,奔袭出几里地后,体力已经明显衰颓。他实在是太虚弱了。明明还没跑多远,他不能停在这里,他总得交代女童一点什么,如果恶狗追上来了,她该怎么应付?
可惜啊,脚步还是渐渐慢了下来。老丐一口鲜血,喷溅出去,洒了怀里的女童满头满脸,连眼睛都是。
这边女童和老丐夺命狂奔,另一边嶐山道庐里的随春却有些无所事事,或者说,无所适从。
随春,正是前些时日偶遇了女童和老丐的小道士。年纪小,资历深。道号承一,排行第二,五岁自请入道门,在师父,师兄,师弟的爱护下,茁壮成长了好几年。
自从那天,师父山乔先生让他去后山找草药后,他全身心投入,在后山泡了好几天,还发动了嶐山上所有能自己走动的生物,包括但不限于师兄,师弟,猴子,狐狸,大黄狗。越找越着急,越找越迷茫。
他偷偷瘫在竹林间的草地上,嚼着草叶子思索了两天,决定去找师父聊聊时,就听见有人朝着他这块草地过来了。他赶忙起身,拍干净碎叶子,做出一副赏竹的模样。
来人却只是靠近了,并不是对着他的方向过来的。
一个声音道,“随二这两天是不找了吗?”是他的师父。
另一个声音道,“还找的。听他说要去前面的山头看看。”是他的大师兄承空。
听着师父走到某处,似拔起了某株草,“这种就可以的。唔,你且先拔个三五箩筐吧。”
“......”
“晒干了还能用。哈哈,哈,哈。”
“若是师弟问起,这药草从哪里来的,师父怎么说?”
“所以叫你晒干了再给他嘛,还得磨成粉末。对了,我会告诉他,能得到这奇药,全是他大师兄你的功劳啊。”
“师父,若是,若是师弟下山后,他想救的那个人已经......”
山乔先生整肃了神色,“那人命数已定,你师弟即使赶上了,也无力回天。我看你师弟,也只是想帮他减轻痛苦罢了。人,我们是要帮的,但如果贸然插手他人的机缘,不合适,不合适呀。”
“所以您就有意拖延了些时日,缓过这几日,那人是被救还是其他的,都是属于他自己的机缘,不算我们干涉了?师父真是高明啊。”
“嗯哼。”山乔先生得意地捋捋眉毛。
承空又道,“师父,弟子仍有一事不明。您讲的道理,怎么好像次次都不同?这机缘还会因境制宜,随机而动的呀。”
山乔:“......”山乔赏了他一个爆栗。
承空接着道“您其实是担心师弟吧?听师弟说,他这次会去那个地方,可是因为路全都堵住了......”
山乔老道打断了他,“承空,路是不会无缘无故塌的,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是哪方的动作。”
承空似懂非懂,却不再就此言语了,只专心拔着山头这随处可见的青草,“唉,这草,我一个人拔,拔三五筐,至少得拔到明天去。还得晒,还得磨。师父啊,您可就我这么一个大弟子啊。”
“唔,提拔个大弟子嘛,还是很容易的......”说完背着手,悠悠走了。
“师!父!啊......”音浪掀得方圆十里的草木都动荡不安,随春却站在原地,始终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