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你好,什么情况?”薇薇安坐上驾驶位,靠着椅背稍微放松一下,准备打完电话再启动车子。
“薇薇安,你怀疑的方向是对的,我们真有一些发现。”迈克声音低沉,虽不急切但带着明显的焦虑,看来这几天的调查结果颇有些不妙。
“我们以提前年审,申请增加额度的理由,搜集了晨星最近好几年的融资和采购销售资料,并且私下实地调查了最大买家腾速达和其他几个主要买家的生产基地……”
四年前,晨星的业务刚刚开始快速扩张时,几乎大多数产品都只销售给腾速达,而其他几个主要买家,则是在三年前才开始合作,但他们在那几个买家的工厂外,发现出入的货运大车,不少有着腾速达的logo标记。
“也就是说,很可能晨星向那几家公司的供货,最终的买家,依然是腾速达?”虽然薇薇安证实了自己的某种猜测,却禁不住心一点点下沉。销售集中度过高,可能会严重影响晨星的信用评级和限定融资额度,虽然不至于彻底失去借款资格,但风险程度已经显著上了一个台阶。
“对,只是现在拿不到资料证实那几家公司对腾速达的销售究竟有多大比例,毕竟他们和丰华银行并没有合作关系。”所以明面上晨星的项目依然是符合银行政策的,若不主动曝光,也没有证据表明迈克团队和薇薇安当初存在任何疏忽或失职。
“那为什么晨星三年前会这么安排呢,晨星和腾速达都是内资企业,不可能对外资银行的信贷政策如此了解。”薇薇安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个,我根据猜测,查到一点线索。”于是迈克告诉薇薇安,因为征信记录里显示,晨星公司三年前开始和另一家外资银行花展银行合作,他通过花展银行内部的朋友一打听,W市花展银行分行,似乎有项目经理是从丰华银行跳槽过去的。
“所以你怀疑,是原丰华银行的项目经理,给晨星公司提的建议,为了在花展银行项目通过审查增加业绩?”
“我猜测是这样,花展银行应该也有类似的风险评级政策,只是不如丰华银行严格而已。最近几年,晨星在花展银行的融资额度可是逐年递增,丰华也是因为晨星和花展有稳定合作关系,才主动去拓展业务的。”迈克道。“甚至可能不只晨星一家,我听说花展和腾速达有供应链合作关系,可能给腾速达的多个配件供应商都提供了融资。”
“那现在怎么办?需要上报晨星的可疑情况,调低评级吗?”迈克能向薇薇安问出这样的话,看来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眼下这境况,两人的确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薇薇安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按降低后的评级,那恐怕当初凯瑟琳批准这笔延期时,就已经超出权限了,这个项目立刻就会到德瑞克那里。为什么在凯瑟琳审批之后,我们才发现晨星的评级需要降低?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迈克也沉默了,虽然他并没有任何违规操作,问心无愧,但眼下确实很难摆脱隐瞒情况的嫌疑,但不报也似乎不可能。
“如果按最新政策,德瑞克要重审一遍最近批准的延期,那晨星的情况肯定要如实上报的,评级下调属于重大风险预警,可以被视为违约,根据融资合同条款,直接启动追索。”薇薇安总算理清了思路,慢慢向迈克分析道。“那么之前批准的15天延期,也就自动失效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腾速达的资金究竟有没有出现问题,能不能履约支付货款?如果能,那不管德瑞克是否批准延期,问题也不大,顶多逾期几天,征信不太好看罢了?如果腾速达出了问题,那恐怕就……”
薇薇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树倒猢狲散,什么也不用管了,趁早直接追索吧,也许还能多捞点残渣。”
事已至此,迈克也深知其中的利害,他想了想,回复薇薇安,“再给我一天时间,我想办法让晨星还款,不过可能需要你的配合。”
“我怎么配合?”薇薇安讶然,听完迈克的方案,更彻底无语了。终于,心一横道,“行吧,死马当活马医了,最多半天时间,无论凯瑟琳在总部还是回来D市,我都要向她汇报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立刻建议下调晨星的评级,然后上报给德瑞克……”
迈克当然也了解凯瑟琳。“那好,明天中午,我再跟你通气,等我消息。”
挂上电话,薇薇安再次长叹一口气,突然愈发好奇易千帆所说丰华银行的内幕消息究竟是什么。此刻正值下班高峰,车开出去也是堵在路上,她索性在停车场多耽搁一阵,打电话给那家私房菜定了个小包厢,随后在微信发送菜馆定位和复制的预定成功短信给易千帆。
“易总,明天中午十二点 [握手]”
"不见不散,期待赴约 [星星眼]”对方秒回了微信。
什么人呀,十年前怎么没发现他如此轻浮油腻?明明再正常不过的商务午餐,非要弄这暧昧的一出,薇薇安开始有点后悔和他交换微信了。十年前她离开S市时,删除了易千帆所有的联系方式,回到D市后也换了手机号码,本以为从此相忘于江湖老死再无瓜葛,却不知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D市。
雪松资本。薇薇安想起这个名称,忍不住用企业背景调查软件搜了一下。那是家成立不超过十年的早期投资基金,主要投资互联网、智能制造、硬科技等类型的项目,大股东是开曼群岛注册的离岸公司,也不知道是真外资还是假外资,不过看相关新闻,参投的项目中颇有几个眼熟的名字,算得上近年的互联网新贵。这家资本今年刚在D市注册了合伙企业,大概是用来募资的新基金主体,易千帆是其中的合伙人之一。
如此看来,易千帆恐怕会常驻D市了。薇薇安想,明天可得找机会向他说清楚,自己已经结婚有两孩,希望他注意一下社交分寸。
*
薇薇安穿着香奈儿小黑裙和纯白西装,妆容精致艳光四射,准时走入小包厢。出门前她还纠结犹豫了一番,如此认真装扮会不会让易千帆误会,但转念一想,或许她在事业上不如易千帆,但也算体面的高级白领,难道要灰头土脸地衬得他愈发春风得意吗?无论他怎么想,自己都要展现最佳形象与状态,最好让他自惭形秽别痴心妄想了。
“不好意思,采薇,我来迟了。”薇薇安正翻看最新的电子菜单,宛如金石相击的悦耳男声响起,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包厢门口。
易千帆今天的西装是浅烟灰色,里面是纯黑的衬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沉稳,时光在他身上沉淀下来,如静水深流,,连薇薇安也忍不住心中暗赞,好一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恐怕对小姑娘极有迷惑性。
“没事,我也刚来不久。”薇薇安很快点好菜,用手机下了单。“你什么时候来D市的,今天就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吧。”
“采薇……”易千帆刚要说话,就被薇薇安打断:
“易总,我们现在顶多只是校友关系,你还是别这么称呼吧。我已经有自己的爱人和家庭,过去的事都不必再提,否则,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易千帆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道:
“好的,薇薇安,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叫我弗兰克,老友一场,也不用过于生分吧。”
“嗯。”见他的态度恢复正常,薇薇安便也不再多言,随口寒暄:“你在雪松资本负责什么呢,这次是来这边出差?”其实她已在相关背景信息中查到易千帆属于雪松资本D市关联公司的高管,假作不知,免得他以为自己好像刻意去调查他一般。
“雪松资本看好D市的新兴智能产业,因此在这边注册了新基金,我是派驻到这边GP(管理合伙人)之一,LP(出资合伙人)有母基金那边的长期金主,也想在本地找一些大型企业出资人……”说着,菜陆续端上来,两人边吃边聊了。
“那你主要是看项目还是募集资金?”薇薇安随意问道。其实她对投资圈子只知道一些皮毛常识,但不好张口就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旁敲侧击了解更多背景底细,也可以判断一下他的消息来源是否靠谱。
“这边分部刚成立,人不多,所以都会看一点。”易千帆微笑着,仿佛猜到薇薇安的心思,细细给她交代了这些年的经历。
易千帆比薇薇安大一届,毕业后进入S是一家中资银行,他的上司是一个心思活泛的能人,利用在银行耕耘多年企业关系,早几年就从债权融资转向了股权融资,幸运地在初创时期投中几个上了创业板的科技企业。易千帆跟对了人,没吃着肉但也算喝到了汤,很快从投资经理升为了合伙人。
“我们有位香港的合伙人,以前是丰华银行亚太区的高层,我派驻来D市之前,合伙人会议期间,聚餐时听他八卦了一些东西。”聊了许久终于进入正题,薇薇安顿时侧耳凝神。
“你知道,现在很多外资机构都在收缩业务吗?”薇薇安当然知道,她刚毕业就加入的德普会计师事务所已经解散了两个城市的分部,难道丰华银行也……
“丰华银行原本有国际企业部和本地企业部两套垂直管理结构,你属于哪一边?”易千帆问道。
“我属于本地企业部。”当初薇薇安从S市的德普事务所裸辞后回到家乡D市,能入职丰华银行,一方面因为德普与丰华相同的外资背景,另一方面就是国际金融危机后,很多外贸企业收到冲击,外资银行大举进入内地发展制造业企业客户,当然是本地企业部为主力先锋。
“我听说,丰华非常看重亚太区业务,所以不会有太明显的裁撤。但因为外资企业减少,国际企业部和本地企业部,可能会合并为一个部门了。”易千帆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却瞬间在薇薇安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所谓不裁撤,不过是对外公开的分行和网点数量不变,但内部如此重大的架构重组,两套班子合并成一套,以往同级别的两个位置变成一个,可想而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了。难怪中国区本地企业部的信贷总监人选迟迟不公布呢,虽然在中国区,本地企业部发展快速业务占优势,但在整个亚太区国际企业部一向是极为强势的,和欧洲总部高层关系也更密切。凯瑟琳虽然专业能力优秀,若论抢班夺权,恐怕比不过那些经营多年的中层官僚。
薇薇安沉默良久,还在慢慢消化易千帆透露的信息,他接着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薇薇安,你在丰华银行已经干了这么多年,有没有考虑换个赛道呢?”他继续笑得云淡风轻,但说的话却字字戳心,“外资银行入华经营这么多年,在整个银行业的市场份额仍不超过2%,你就算兢兢业业再干个五年十年,有机会升职到区域的总负责人或者中国区总部去吗?”
“实话实说,我有个投资的科技公司正在苦苦寻觅财务和运营方向的职业经理人,那天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到,你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要不要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