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昧步履匆匆离开卧房转头去了书房,季跃紧步跟随。
书房内,案几上呈报军务的竹简堆满一侧,完昧坐下来,脸色沉凝。
“查到什么了?”
季跃神情亦严肃:“禀大人,属下奉命去萑地调查奚女之事,在山中巧遇一老人,他曾在公子段遇到奚女那日见到有车驾出没萑地。因萑地野僻,除郊猎者少有车马经过,所以他记得清楚。属下特地去他所说的地方一一查验过,的确属实。”
“他可看清是何人驾车?”
“车马出现在山底小道上,他正在山上砍柴看得不清楚。那老者砍完柴便在树下休息,约莫一个时辰后看见了公子段的人马出现,奚女就在其中。”
完昧还未说话,季跃已低下头,失落道:“所以大人……奚女真的是被人刻意安排给公子段的。”如此看来定是有人要设计公子段,但奚女又送来给了大人,大人被牵连了。
季跃挺喜欢这个举止怪异的女子,不愿她成为细作。因为细作的下场只有死。
这时,完昧却摇头:“不。”
季跃不解:“大人,哪里有问题?”
完昧平静道:“她从一开始,便是送给我的。”
季跃:“……可是大人,是谁做的这件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完昧望向虚空,心如明池。
他坚持的改田一事得罪了如此多的贵族,有人想对付他甚至杀他都是情理之中。他唯一在意的是那个人为何选中“她”来动手?而她又那么巧的和他梦中人如此相似。
想要知道答案,要么让她告诉他,要么找出幕后之人。
以这几日他的观察和试探来看,她显然无法告诉他想知道的东西。
略思索片刻,完昧吩咐道:“季跃,派人暗中监视萑地,勿要惊动旁人。”
“欲捕蛇,我们须得先引其出洞。”
……
之后一连数日完昧都会带食物来看她,像那日一样,完昧会一一尝过所有吃食,然后看着她进食。
从前只有旁人替他试菜试毒,如今他做上了此事,倒也做得顺手。
在完昧一次次的教导下,她也终于学会了饭前饭后净手。只不过动作略显潦草,多数时候须得完昧帮忙。
渐渐地,她不再防备完昧,甚至略有信任,这着重体现在她只吃完昧带来的食物。
——有一日完昧接诏入宫商议国事,直到黄昏之后才回来,一进门就见季跃火急火燎地过来禀报说她一日未曾用膳,送饭的女仆还被呵了出来,眼下正在房中闹呢。
于是白日还在宫中舌战群臣的大司马,换下朝服就变身食官给他府中的狸儿送吃的去了。
季跃一直在旁看守以免她做出格的事。亲眼见到原本凶神恶煞的“狸兽”再看见完昧后就乖顺下来,惊得两眼瞪大说不出话,随即心中暗自伤心。
当晚,季跃饭也没吃,在院子里磨刀磨了一晚上,磨刀声吓得奴仆们夜不安眠。
……
是人总该有名字,否则称呼行事都不方便,死了亦无法祭祀将化为鬼。
因其来历不明,先以奚女暂称。但司马府中奚者数十人,时间久了难免混乱。完昧便取谐音“西”,采其性情,唤其“西狸”。
为了让她记住自己的名,完昧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但后来发现她对“狸儿”二字反应更明显,因此四下无人时,他偶尔会那么唤她,总会有些意料之外的效果。
随着西狸逐渐放下戒备,她开始不满于只在卧房中活动。
那日下朝后,完昧刚一进院子,就见府中十几个奴仆正将屋子团团围住,她们守在窗边门边,紧张地朝里探看。而负责管理府中事务的府官和季跃则站在檐下一脸无奈。
众人见完昧来了,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赶忙行礼:“大人。”
听见众人说话,门里撞击抓挠的声音猛地变大,堵着门的女仆又想行礼又不敢放手,慌得手足无措满脸不安。而门里那个,要是会说话怕是早就喊了起来。
完昧缓步上前,示意仆人放手。
仆人得令立刻放手低头退至两旁,只听“哐当”地一声!木门被大力打开,一个人影飞出,带着怒气直冲院子,正撞上站在门前的完昧——
“砰!”
季跃不忍地移开脸。西狸的脑袋撞在完昧的胸膛,撞击声清晰可闻……听者无不担心起完昧的胸骨。
饶是完昧早有准备,也被撞得忍不住闷哼一声。
但他仍不忘伸手接住怀中人以免她到处乱跑。
“西狸!”
完昧低呵一声,听见他声音的女子这才仰头看见他,恼怒的表情先是一愣认出他后随即变得委屈。
“嗷呜呜呜——”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要出去!
完昧抚了抚她的脊背:“嗯,知道了。”
她喜欢赤脚的习惯尚未改过来,完昧嫌地上脏,俯身将她抱起进屋放回榻上。
她腿上的伤已结痂,可经过一下午的折腾,硬痂又崩了开,完昧唤来医师为她处理伤口。
有完昧在时,西狸总是会安分些。但饶是如此,处理伤口也费了一阵功夫。
从前抓住细作完昧会直接命人抓进牢中锁起来,如今允许她在屋中行动已是格外宽容,季跃从未期望完昧会准许她离开屋子,因此她闹腾一下午也没敢放她出来。
但听完季跃的汇报,完昧却对府官道:“将院子洒扫干净,除去锐石,驱逐虫蚁,增加看护。寻常所需满足于她。”
府官先是一愣,随即赶忙令命去办。
“……”季跃疑惑,欲言又止。
完昧扫了他一眼:“有话便说。”
季跃这才迟疑地挠挠头,道:大人……近日都城中有流言,说您得一爱妾,宠幸甚嘉。”
完昧:“那又如何?”朝中贵族少有无妾者,此事不足为奇。
季跃面露忧色:“旁人暂无甚说辞,只是那褚国使者听说了此事,派人打听西狸的来历,听闻是一奚女,顿时大骂……”
仆人送来茗粥,完昧端起陶碗,慢慢吹散热气,闻言淡淡道:“骂什么,但说无妨。”
季跃看看西狸又看看完昧,低声道:“……骂您纳奚奴而不顾褚姬,是目中无珠、轻视褚国、无礼无节之举,褚相还说……要写信给褚侯停止两国来往。”
褚国使者乃褚之相国,他既如此说,必是有几分可信。两国邦交乃国之大事,尤其褚国如今乃天下强国,得罪褚侯并非一件好事。若因完昧而断两国之交日后引来动乱,完昧便会受人唾责。季跃虽怜悯西狸,却也知道孰轻孰重,他不愿完昧因此事而见罪。
但完昧却毫不担忧,反而道:“替我送上好的聿笔和书简去行馆给褚相,教他尽兴执笔,勿要担心书笔不够。”
?!
季跃惊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大人,您说的是真的吗?”
完昧轻轻抬眼:“还不快去。”
季跃震惊又不解地离开,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就等完昧叫他回去,但完昧早已将目光放在西狸身上,根本不管季跃踌躇流连的身影。
次日,府官便依照完昧的吩咐收拾好了庭院,正逢完昧今日休沐,他晨起练功后便来到西狸的院子。
果然她已醒来,洗漱后便要闹着出来。完昧身后的仆人端着新做好的鞋袜等侯吩咐。
“给她穿上。”
“是。”
经过半月的相处,西狸已知晓这些奴仆不会伤害她,因此虽然有时不理解她们要做什么,但轻轻挣扎后大多也会顺从。
但当对方拿着鞋袜想往她脚上套时,西狸却突然猛地挣扎起来,好似那鞋袜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完昧见她抗拒,沉下脸道:“你若不穿,就不能出去。”他命人将刚刚打开的门窗全部关上。
眼见通往外面的出口都快被关上,西狸呜呜喊了好几声,挣扎的力道弱了下来。在完昧的注视下,她最终穿上了鞋袜。
也不知是否因久不穿鞋袜,她好奇地低头捏了许久。完昧叫人扶着她走几步适应,起初她走得歪扭奇怪,但很快就适应了,直接挣脱旁边人就往门外跑。
她兴奋又期待的神情太过鲜明,好像要牢笼中的野兽放野归山一般激动。完昧看着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一抹浅笑。
完昧跟在身后出了屋子,站在檐下看她在院子里四处乱跑。起先她还想蹲下身像从前那样四肢着地,但回头看了眼完昧的神情后才犹犹豫豫站起身来。
完昧一直在教她人应该如何行走坐卧,如今已初见成效,只是那只被射伤过的左脚还有一些跛,尚需一段时日完全康复。
正如此想着,就听“啊”地一声,西狸一脚没踩稳跌倒在地,身后追着的仆人立刻去扶,还未上前,她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继续满院子乱跑。
完昧站在檐下,不知不觉地看了许久。
之后的每天,西狸都会在庭院里呆着,有时看花草,有时追逐飞鸟。她虽四肢灵活,比之生有羽翼的禽鸟还是不及,于是鸟雀飞走后她就仰着头看上好一会。
不知是想将那鸟雀捉下还是随它们一起飞走。
……
改田为道一事争论许久未曾有定论,边境之处又时有军情传来。完昧除去上朝,还需时常去郊外军营治兵。军中虽有负戈替他监管,但瑕微不在,负戈一人很是忙碌。除去上朝和治兵,剩余时间,完昧都会待在庭院中看西狸玩耍。
他派瑕微去查周天子和谶女的下落,如今已有一月,但瑕微传来的密信中仍未有进展。
春日渐深,天气愈来愈热,西狸也熟悉了院子转而向往起更外面的地方。于是在征得完昧准许后,西狸得以在奴仆的陪同下前往后院各处玩耍。她喜欢水和树,时常会趁别人不注意跳进池中或爬上高枝,惹来仆从惊慌叫声,从前安静冷肃的司马府因此热闹许多。
在完昧的多次上书与舌辩群臣后,郑公终于采纳了完昧的建议开始推行改田令。最先施行的地方便是大公子寤生的封地——萑。
因寤生与完昧曾就改田一事达成一致,因此政令施行地比较顺利,偶尔有庶人不满抗议,也很快会被寤生处理妥当。
因是首次施行,完昧需时常前往萑地监察。天气好时,他会带上西狸。
西狸长得细瘦,身量只到完昧肩头,坐在车中安静缩在角落,完昧有时会因察觉不到她的动静而回头。
田间车辆难行,完昧下车巡视,留下西狸在车上。
半个时辰不到,随行的仆从忽然快步来报:
“大人,她跑了。”
完昧回身看向远处他故意撤走仆从的马车,方才从容的神色变得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