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并不是带着万俟忆寒只身前来,在离开江府折返京城的一路上,苍梧谣发现身边总有些步履比别人更轻盈,神情较常人多警戒的行人,虽混迹在人群中并不打眼,但苍梧谣毕竟跟着风逐烟练了个把月的武术,别的没学到,但自幼习武的风逐烟与翩跹坊众人行至间微妙的差异,苍梧谣还是留心观察过的。
跟逃的时候为隐蔽走小路不同,这次风荷带着苍梧谣和万俟忆寒走了官道,加上有这些护卫的暗中保护,这一路上出奇地顺利,还没到傍晚,就到了了妄庵门口。
虽有暗卫相护,但毕竟夜间行路要更危险,在外住宿也有诸多不便,所以风荷直接带着两人先至了妄庵休整过夜。
在最前面叩门的是万俟忆寒,她常随顾倾城来此祈福,有时要留宿于此,故而庵中众尼都与她相识,顾倾城那边也早早支会了庵主今日要借住。
前来应门的是庵主,施过礼之后庵主就带着众人往里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帝不许旁人跟苍梧谣有太多接触,庵主只沉默地带着三人去各自的住处,苍梧谣耳畔只闻不知何处传来的诵经声声,眼前只见建筑肃穆地坐落在余晖铺洒的金光里,她能想象到庵中众尼修行的场景,清苦,但内心得以平静。
风荷和万俟忆寒的房间紧挨着,苍梧谣的房间被安排得远一些,是以到最后只有苍梧谣跟在沉默的庵主身后。
苍梧谣还是问道:“师太,这庵中可还收弟子?”
庵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又细细将苍梧谣打量了一番,复又摇着头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施主身上牵绊太甚,难出红尘,虽有慧根,却并无佛缘。”
苍梧谣不再言语,只跟着庵主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庵主离开后,苍梧谣就再没见过别人,连斋饭都是小尼送至门口,待人离开后苍梧谣自己去拿的。
苍梧谣思索着现在的处境,皇帝未必就真的怕苍梧谣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苍梧谣很清楚自己现在仅仅就是一个证人,甚至还是个欺君的罪人,既不知晓更深的内情,又不能拿出切实物证来证明苍谢两家勾结谋逆的事实,皇帝这样孤立她,也不过就是要让她感觉到不安和恐惧,好在审讯的时候能更轻易地攻破她的防线。
既然皇帝如此煞费苦心来操纵她的情绪,那就多少说明自己在皇帝那里还是有些用处。
还有转圜的余地。
苍梧谣定了定神,却又想起那封差点被自己亲手拆开的密信,那密信中写了什么?若与自己无关,又是否牵扯到风逐烟?
苍梧谣没什么头绪,只觉得莫名地烦躁,索性闷着被子试图睡过去。
苍梧谣心里压着事,又是孤身一人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因此睡得并不沉,半梦半醒之际,恍惚听得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苍梧谣猛然清醒过来,只见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少女正倚坐在窗边,身上的银饰便是声音的源头。
窗外的风吹得苍梧谣打了个哆嗦,于是她往紧裹了裹身上的棉被:“有什么事能不能关上窗户进来说。”
蛮小倩好奇地问:“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吗?你怎么不害怕?”
“真想杀我的话我就醒不来了吧。”苍梧谣围着被子坐起来,“所以你到底来做什么?”
蛮小倩眼里的光闪了闪,跳下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窗户。
淮都,江府。
夜已经很深了,但风逐烟还是没有什么睡意,一个人在略显空旷的床上来回翻了几面之后,终于还是坐了起来,抽出压在枕头下的物什,那是今天风荷来时带给她的东西。
一块虎符。
风逐烟摩挲着那块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得到的小小物件,若不是燕云为帝,若不是风荷辅佐,若不是她追着苍梧谣逃了婚,或许她永远都不会有能统领军队的机会。
今日刘飞鸢送来的密信之中只交代江如练跟余成绮重整旧部,赴边御敌,却没提到要她做什么,可与此同时风荷那样隐秘地来,交给她虎符带走了苍梧谣,这些事恐怕刘飞鸢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她跟苍梧谣才是皇帝筹谋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可何况苍梧谣还救了皇帝,也就是说短时间内苍梧谣应该是安全的。
风逐烟深吸一口气,至少现在,还有自己能做到的事。
先前苍梧谣说过,宇文烁一行人行事缜密,很难找到把柄,但苍梧谣父亲也并不是什么善茬,苍梧谣说按她父亲的性子,一定会存下谢川谋逆的证据以求自保,所以只要从苍家下手,取得证据,苍梧谣就有将功折罪的机会。风逐烟本以为这证据一定是藏在旁人难以知晓之地,但此刻,谢川那些未被完全焚烧的书信残片就被妥善放置在风逐烟枕边,内容虽已不完全,可从剩余部分中已经足以窥见谢川的狼子野心,是非常有力的物证。
这些书信残片,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带来的。
有这些物证,再加上应召平反,若是能成便是大功一件,风逐烟思量着将来讨赏时也不要别的,只跟皇帝要苍梧谣这个人,皇帝应该也不会不答应吧。
蛮小倩回到璟王府邸时,身上已经有了几处伤口,璟王还没有睡,就撑着脸坐在蛮小倩卧房里等着她回来复命。
蛮小倩只将身体重重坠在椅子上,没有朝璟王看一眼。
“她死了吗?”璟王先开了口。
蛮小倩冷哼一声:“你当燕云跟前都是吃干饭的吗?那么多暗卫,再加上一个风荷,我能成事才是真的奇怪了。”
璟王状似无心地说:“早让你卸掉这一身银饰,若非带着这些累赘,你近来怎会事事都如此不顺?”
蛮小倩的火气也窜了上来:“我也早说过,我的内力完全可以压制这些声响,况且这些是我保命的暗器,自己没本事去就不要怨别人做不到!”
璟王面色未变,只淡淡地说:“事事都不成,我看你是不想要这个月的解药了,到时候毒发,你死事小,你要流萤也给你陪葬吗?”
蛮小倩咬着后槽牙,狠狠说道:“跟流萤又有什么关系!只会用这个威胁我们,璟王真是好有本事。”
璟王根本不在意蛮小倩的挑衅,阴森笑着说道:“能成事的话,用什么手段有那么重要么。”
天微微亮的时候,风荷就带着苍梧谣出发,万俟忆寒则留在了妄庵。午间进京时,苍梧谣看了一眼城门口的贴着的她的画像,那页被风化的纸已经只剩下几处坚实黏在墙上的碎片,只从幸存下来的眉眼中能依稀辨得那是画的自己,守卫也不再拿着画像比对进出的女眷,看来苍家此时已无暇再顾及一个不守妇道的不孝女,而她如此大费周章地乔装,也只是皇帝不想让人知道风荷带进宫的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苍梧谣被风荷带下来,又上了一撵轿子。苍梧谣的思绪没有被轿子颠乱,反而愈发清明了起来,上次来时她尚有顾虑无法言明苍家通敌叛国之事,可现下情况已大不同,她已没有后顾之忧,也已经拥有过了短暂的自由。
苍梧谣本以为自己能更加从容地面圣,但在看到燕云的那一刻,她还是心生畏惧。
燕云沉默地坐在书案后,书案上高叠的奏章,耸立的烛台与笔挂,这些东西被正在落下去的太阳投出长长的影子,把这位帝王隐没在阴影里,苍梧谣看不清燕云的神情,也不敢看清,只能跪拜,然后在无尽的沉默里继续纹丝不动地跪着,苍梧谣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被父亲罚跪的日夜,恍惚间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就在这时,燕云丢出一句“平身。”
苍梧谣站起来。
只不过没等苍梧谣站稳,燕云又说道:“你自己说,还是朕来审?”
苍梧谣握紧衣袖下的手,一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说出来的话,她就没有来由地颤栗:“尚书令谢川勾结璟王,外通蛮夷;且谢川贪腐成性,以财授权,提拔民女父亲在内的二十余人,以此扩张自己在朝堂中的势力,欲行谋逆之事,民女可为陛下写出参与此事之人的名单,民女自知犯下欺君罔上之罪,但翩跹坊上下及江、风两家虽为民女隐瞒身份,但并不知民女父亲犯下的弥天大错,恳请陛下顾念旧情,网开一面,此事全系民女一人所瞒,民女愿担其责。”
“你一人所为?”燕云起身,踱着步子走到复又跪下去的苍梧谣面前,“朕不信你一人便能知晓谢川全部筹谋。但朕不准备追究这些,你刚才这些话,如果是上次就说,朕还能当你是大义灭亲,给你奖赏,可为何你非要等到落得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才肯来朕面前领罚?”
“……”苍梧谣沉默了。
“不说跟说谎,都是罪加一等。”燕云继续施压。
“上一次民女刚逃出苍家,苍家的名声还没有败坏,谢川也没对苍家施压,苍家没有像现在一样岌岌可危,所以苍家正房子车夫人没有理由与民女父亲合离,但现在不一样了,苍家已经是强弩之末,子车夫人也已经离开,苍家已经再没有民女留恋的东西,所以此刻,民女盼着苍家倒台。”说出这话时,苍梧谣已经平静下来,不论燕云如何看她如何惩治她,至少说出真话的这一刻,她很痛快。
燕云居高临下看着她,突然笑出声来:“你倒是敢说真话,朕可以再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燕云看着外面西斜的日光,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接你的人快来了。”
苍梧谣还未反应过来,一阵异香就浮到了鼻尖。
明曦长公主款款走进来,扶起跪着的苍梧谣,微微勾出一抹笑来:“苍姑娘,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