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地

    次日,客栈。

    头痛欲裂,喉咙像填了沙,干渴得可喷火星子。挽挽使劲睁眼,发现自己在一间客房中。有淡淡荷香扑鼻,原来桌案上摆了几道精致小点。旁边还摆放着茶具,一男子正向杯中斟茶。

    “你怎么在这儿?”

    “别你你了,叫我墨风。”

    “可是贪墨成风中的二字?“

    瞬间无语,神女果真清冷,连笑话都是冷的。

    ”也没错,挽挽姐姐,喝茶。好奇吧,昨晚我偶遇你,你主动告我的。”

    这下换神女呆住了,昨晚自己为什么告诉他名字,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识海中竟毫无印象。也许是第一次喝醉,以往在天宫品琼玉,也不过浅尝辄止,昨晚看来是贪杯不少,果然喝酒误事、糊涂人生啊!醉酒,竟如此地……空白,这种感觉陌生,却又隐隐有些熟悉,难道飞升前也曾体验过?

    神女哪知,彻底断片,并非完全出自酒精,而是一种术——忘忧。

    地府时,墨风反复思考,阎君为何非要授他忘忧术。既是阎君老友首创,又堪堪只能老友本人方可解术,自己留着用即可,何必再教给他这陌生之人。每每问起,阎君总打哈哈,说老友嘱托务必传给有缘人,既如此,施术、解术之法又不一并传授,岂不怪哉。

    不过,这术法确实管用,连神女都对其无所察觉,更妄谈无所可解。

    “既相遇,我可与你说了什么,或做出何等不体面之事?”挽挽扶额,实在想不起来,只能求教于对方。

    “并未,我来时你已在酒桌昏睡。此地虽民风和睦,但女孩子在外,还是要保护自己,对吧,挽挽。”

    按理说,直呼其名,挽挽一定会蹙眉不悦,但此刻她面上又重复昨晚苦楚,口中喃喃道:“你也觉得,此地淳朴良善、民康物阜,对不对?”

    墨风想扇自己一巴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罢,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他抓住挽挽衣袖,不顾对方诧异的目光,将其带入窗边:“世上总有两全之法,相信我。”

    若是有,又何必如此惆怅、酩酊大醉,挽挽心里抱怨。对方本是安慰之语,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墨风,心中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挽挽姐姐,你我非凡人,视物能力自然优于常人。你且看远处,那耕田的农民、打铁的匠人、教书的师父、刺绣的姑娘,他们的表情如何?”墨风殷殷问道。

    “皆喜笑盈盈,可见生活圆满。”挽挽略带苦闷地回答。

    “那可有何奇异之处?”

    “一切井然有序。”

    挽挽正努力寻找一丝丝异象,突然身旁墨风向自己深深作揖,用抱歉的语气说道:“挽挽姐姐,我相信直觉,今日可否放下手中事务,随我走一走,也许会有新的发现。但姐姐请原谅我今日所有的冒失行为。”

    事情未解决,哪有心情玩耍,简直胡闹,挽挽正欲拒绝,却看墨风眨巴着猫眼,手牵着她的衣袖,一晃一晃的,单纯无辜得像个孩子,不,更像只猫,罢了,反正当下无解,不如任性一次。

    看到挽挽严肃神色略微缓和,墨风知道有戏,开心地喊道:“神仙姐姐答应我了,太开心啦!”

    灭神城,田地。

    农民们头顶烈日,脚踏泥土,手持镰刀,熟练割下一束束稻谷,捆扎好再放入田边。虽阳光炙热、大汗淋漓,他们脸上却是无比地喜悦,劳作累了到田间地头,小娃儿还会殷勤地上来擦汗,并附上香吻一个。

    听着父子咯咯的笑声,神女嘴角边也浅浅勾起一抹弧度。

    ”挽挽姐姐,请原谅我。”墨风站在挽挽身后,朝其耳边轻吐一句,随后手中捏一简单术法,奔跑的小娃瞬间摔倒,膝盖破皮,有少量血液渗出。

    “你!”挽挽正欲回身发怒,却被墨风强拉着继续观看。

    “姐姐,你看出异常了吗?”

    挽挽一片迷茫。

    “姐姐,你脱离人界太久。此等小伤,对我等或习武之人不过尔尔,但这只是孩提之童啊。你看他面上依旧堆笑,毫无大哭迹象;再看那父亲,对小儿所受膝伤似无所见。”

    “这是为何?”

    “姐姐,你稍安勿躁。且随我继续看。”

    于是,一脸迷茫的挽挽被墨风拽着,离开田间,向附近一家打铁铺子走去。转身前,墨风悄悄施法,令小儿腿伤恢复,完好如初。

    铺中,匠人正一手将风箱推得呼啦作响,一手持铁棒搅动或梳理炭火,并时不时用火钳翻一翻铁胚,使其全面受热,待温度足够高时,将胚从火中夹出,趁热锻打。旁边磨刀的小徒弟,此刻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起身走到打铁墩前,拼命抡锤,一时间火花四溅。

    克勤克俭,有何不妥?挽挽瞪一眼墨风。

    墨风又歉意一笑,随之再施一术,那迸裂的火花眨眼间落于小学徒胳膊上,好在衣服没烧着,却也破了个大洞,里面皮肉烫伤严重,隐隐还有烧焦趋势。

    “你!”挽挽准备施法惩罚身边这蓄意作恶者。

    “姐姐,换了大师傅,也许不算什么,可那是新来小学徒,十几岁年纪,这样的伤,你看他连眉毛都不皱一分一毫,更别提痛哭流涕。”

    “下不为例。”挽挽伸手施法,将学徒的伤轻轻治愈。

    随后,二人迈出铁匠店,面前是座古朴石桥,有男男女女行走其上,成双成对,好一派郎情妾意。

    “姐姐,你以为他们皆是结缘,对吧?你我耳力不同常人,且听。”

    一女子拽着男子衣袖,面露微笑:“相公,你决意如此吗?我可是你的结发之妻。”

    男子笑着回应:“谨蓉,我与小桃情投意合,况且她已有身孕,你我缘分终究是薄了些,还是散了吧。”

    随后,男子使劲扯回衣袖,转身大步离去,女子依旧面带笑意,注视其背影,后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

    一个恋恋不舍,一个冷情寡义,这哪里是结缘,分明是散缘!

    “墨风,他们为何都没有痛苦?”挽挽终于反应过来。

    挽挽,此地,我愿称之为无泪之地。

    地府多年,早已见过太多苦楚、太多眼泪。人死后有七关,依次为鬼门、黄泉、三生石、望乡台、忘川河、孟婆汤、奈何桥。忘川之上,记忆尚在。墨风见过各种等级的哭泣,有梨花带雨,有抽抽嗒嗒,有声泪俱下,有哽咽难鸣,有捶胸顿足,有泪如泉涌。

    苦,本就是人七情六欲之一。

    若无苦、无泪,人便不能称之为人,就如,河流没有水,又何以称之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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