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后乌云蔽日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林翮倚在窗台前呆望着窗下一方小池里冒雨急游的鱼儿,雨珠汹涌搅得那小池涟漪翻腾,不得安生,任凭鱼儿们如何趋避也游不出那一池之地。
林翮不禁感叹“池中鱼如何逃呢?鱼离了水如何也是死路一条。”
活着就难免落世束缚,自由向来是生死之赌。赢了,逍遥人间。输了,人间逍遥。
愁闷间,忽闻一阵打斗乱响,林翮当即提伞翻身出窗,飞檐走壁越过层层院廊,只见前院门下齐安王府的侍卫刀光错雨,正围困着一个人,此人头上低低压着一顶小斗笠,不大看出容貌,他身着黑衣,手持长刀却不肯出鞘,漠然立于人墙之中,脚下已有几个侍卫捂腹滚地,故而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林翮低笑一声,喊了一句“谢灵!”
黑衣人闻声抬头,他动作猛然,雨珠滚落小斗笠扑簌在他脸上,暗沉沉眸光看见林翮后忽的一亮,那持刀人正是前两日没有一起入城的谢灵,他正要出声回应,不料瞥见陵长宵突然从廊下挥起银枪疾刺而来,谢灵反应极快,抄起刀身横冲挡下,只是始料未及脚下擦地连退数步才堪堪抵住,不待犹豫抽刀出鞘,刀枪来往相对,敲雨铿锵作响,两人刀快枪迅,皆是以快制敌,连往二三十招,竟是不分上下。
谢灵动作突然一滞,黑刀盘旋,寒光乍破,腿下八卦扫步,身挪影移,以快压快直接把陵长宵那柄银枪擒于刀下,虚晃一招飞鸟轻掠显露破绽,待陵长宵以为可乘虚而入之时,谢灵急转翻跃回身一刀,劈下一招泰山压顶,霎时间令这银枪动弹不得。
林翮心中暗自惊呼:好小子!会动脑子了,只是不知道哪里学来这般诡谲的身法。
林翮翻身入廊,抖了抖肩头雨水,从容坐了下来,悠闲做个看客。
陵长宵冷笑一声,竟松手弃枪,抬腿扫向谢灵的下盘,又趁其不备脚尖一勾银枪腾飞夺回,这一套动作仅仅在一瞬间,没点功底眼力的都看不清方才发生了什么。
两人互望对方,眼中皆是不甘,但是在这不甘之中又难掩几分棋逢对手的赏识和欣喜。
陵长霄斜眼看着谢灵,言语中似带不屑“无妄刀法?”
谢灵负刀身后,皱着眉头,眸光微沉,冷冷吐出一个字“嗯。”
陵长霄冷笑道“江湖闻名的无妄刀法也不过如此。”
谢灵“你的枪法,我没听过。”
陵长霄还没发作,林翮就笑得合不拢嘴,这还是她头一回见谢灵骂人。
谢灵不再理他,收刀入鞘,跨步走向林翮身侧,闷声道“他们不让我进。”
林翮挑了挑眉,抬眼看向陵长宵要他给个说法。陵长宵扫了一眼,有些不耐烦道“齐安王府不准外人带刀入内。”
谢灵低着脑袋,眼睛仍看着林翮道“我的刀,不给别人。”
林翮看着他这幅委屈巴巴告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好了,放心吧你的刀谁都不给。对了,人可找到了?”
谢灵“嗯,找到了。”
林翮“那正好,这王府也没什么好的都不如你无妄山气派。你且在府外等我,我了结一些杂事便出去找你。”
谢灵“好!”
话落,谢灵看了都不看其他人一眼,径直出了府。陵长宵看着谢灵的身影神色有些出神,虽然只是潦草过了几招但是能和他不分上下的人没几个,心中默默打定主意。
林翮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在想什么,陵长宵这身功夫分明是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影山枪法。只是在五十年前影山掌门姬无月和无妄山掌门也就是谢灵的恩师司空鸣,在武山论剑大战半年之久,之后姬无月落败并宣布此生隐山入谷不再过问江湖之事,至此退却江湖擂台。
五十年过去,岁月更迭,若非老一辈的江湖豪杰,已经罕少人知晓这段陈年旧事了。林翮也只是曾听过山里那酒鬼师父提过几句,并无过多了解。
林翮似笑非笑看着他,道“影山枪法倒是许久未见了。”
陵长宵皱眉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直接略过她身侧离开了。
林翮也不恼,毕竟人家吃了瘪心情不好自是应该的,她宽宏大量不与计较。
此时雨风渐息,林翮跟着侍女去书房找慕容澈,途径庭院长廊时,迎面走来两个华衣少年,正是那日林翮带回来的两位王府少主,那穿着蓝衣头戴白玉冠的少年是慕容澈的长子慕容明英,跟在他身侧那位绿衣小少年是他的弟弟慕容明杰。
这两兄弟虽然相差三四岁,但是明杰的眉眼却最像父亲慕容澈,飞扬的笑脸简直和小时候的慕容澈如出一辙,只是明杰多了几分率真活泼想来是像他的母亲。明英不似父亲,他的眉眼清朗温柔,笑起来较为含蓄内敛,但是他的举止言谈却与慕容澈相若七八分,想来是身为长子的庄重自持
据林翮这两天的打听,慕容澈身边只有一位病故多年的王妃,这位王妃生前诞下两子一女,这两子便是眼前这两位小少年了,似乎是因为王妃临死前的苦苦哀求故而将两个年幼的孩子送往明峰寺休养,只是一个命不久矣的王妃为何要将两个孩子送去明峰寺?好端端的一个佛寺又为什么会遭遇如此灭门之祸,这两个少年又是如何逃脱那场浩劫,这个中种种缘由林翮无从所知,不过如今明峰寺也成为一堆灰烬了,想要查也查不出什么了。至于另外一位幺女,听说因为可怜年幼失母不得慈爱故而被太后养在宫里。
说来,这慕容澈年幼丧母,少年失去同胞妹妹,和父兄反目成仇,青年又成了鳏夫,儿女又都不在身边长大,林翮不由感叹他还真是天煞孤星啊
两位少年刚至林翮身前便躬身行礼,恭敬道“小侄儿见过姑姑,姑姑安康。”
林翮一愣,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两个少年见她如此不明所以的互相看了看,满是疑惑,但又没听见林翮发话故此仍躬着身拱着手默默等着。
林翮叹了叹气,不用猜都知道这是慕容澈的小聪明,懒得纠正争辩了,道“你们也安康,起来吧。”
见她没有拒绝之意,两个少年展眉含笑,松下了一口气。慕容明英笑问“姑姑这是要去书房找父亲吗?”
林翮勉强笑笑“是啊。怎么,他不在吗?”
慕容明英“在的,姑姑若不嫌弃,就由侄儿带路吧。”
林翮笑了笑道“那就有劳了。”
慕容明杰个子小,挤不过哥哥只好绕身走到林翮的右手边,笑容天真烂漫,抢先一步道“不劳烦不劳烦。姑姑是江湖侠客,武艺高绝,明杰日后也要像姑姑一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林翮笑笑没有说话,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自己几件行侠仗义的事情,反倒是闯祸惹事一箩筐都装不下。慕容明英虽年少心智却早熟,几分眼色却能当即明白,他忙打回圆场道“姑姑可喜欢吃春花酒?”
林翮眼睛一亮,嘴角都压不住笑了,悄声问道“我听说春花酒是你们这的业都特产,而且一年就只有这时候才有?”
慕容明英笑着说“正是如此。小侄儿愚笨,去年酿的春花酒眼下正是浓烈时候,姑姑若喜欢,侄儿送来给姑姑尝尝。”
林翮嗜酒如命,又加之这一路谢灵严守慕游嘱托,多一滴酒都不让她多喝,这几日可谓是郁闷不已又无可奈何。眼下有好酒,你让这两个小子认她做师父都愿意了。
林翮喜上眉梢但又不好表现过于殷勤,只好故作矜持,微微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人转过小院门,便能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座青木小阁,不似王府中其他院落的奢华精丽,这小阁倒是文雅简单许多。明英明杰二人将林翮送至门前廊下便停住了脚步,明英拱手礼道“姑姑,前面便是父亲的书房了。侄儿不便同去,姑姑若是得闲了可令侍女知会侄儿一声,侄儿立马就会来了。”
明杰不甘自己插不上话但又不能无礼只好跟着兄长拱手行礼不敢多说,一张未脱稚气的小脸当即闷闷不乐起来。林翮知道小孩子藏不住喜怒,于是轻轻摸了摸二人的脑袋,笑说“我知道了。多谢你们为我带路。”
明杰一听姑姑没忘记夸自己,脸上登时又喜上眉梢,憨憨笑道“姑姑莫客气,明杰愿意给姑姑带路。”
林翮迈步入书房,慕容澈正端坐在案牍前奋笔疾书,他神色严肃,大有越写越愤然的样子,连林翮已经不请落座了都还没发现。不过她也不急,慢悠悠的吃着桌上的糕点,果然,王府的糕点确实精致好吃,只是份量太少,一眨眼,桌上那三碟子糕点都被林翮一扫而空了。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澈这才抬起头来瞧见已经吃饱喝足的林翮正托腮望着窗外。他忙搁下笔墨,迈步向她走近,深感抱歉的说“对不住对不住,遥儿可等久了?”
林翮白了他一眼,深叹一声。慕容澈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忙讪讪笑着“哦!对,是翮儿。是为兄的不是,下回绝不会忘记的。”
林翮皱眉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这就不是称呼的事情,只是她这二哥总是装傻蒙混过关,罢了罢了,再如何纠正这人也是不会听的。她自顾自倒了杯温茶,说“陈释安之事,你如何得知?”
慕容澈眸光一顿微微垂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略带些踌躇道“偶然得知。”
林翮紧盯着他“哦,如何偶然又从何处得知?”
慕容澈背过身看向窗外,冷风细雨交缠在阴沉沉的天空中,一股惆怅思绪难免翻涌在心头。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知道瞒不住你,可是唯有此事我不能说,我若说了你必定要以身犯险!但你可安心,此事绝无半分虚假。”
林翮盯着茶杯上清澈的茶汤,汤上映照着她自己的眉眼,她摇了摇茶杯,茶汤浮动涟漪,茶中的一切便面目全非了。她道“我如今身在局中,你说与不说,该来的总会来。”
慕容澈缓缓坐在她的对面,又是一声叹息,叹下之后只剩下沉默。人的一生中总是有太多无奈和无能为力的事情,如今他身居高位拥有寻常人望而不及的权利和无穷的富贵,可是又能如何呢?寻常人能做得到的事情他未必能做到。拥有得太多的人往往需要权衡利弊之后才能走出每一步,而这里的每一步都似如履薄冰,生怕一步错便永坠深渊万劫不复。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无能为力的深渊了,不能再忍受自己又一次失去挚爱至亲之人了。
他看着林翮,那是一双暗淡痛苦的眼神,就像是一盏油尽的枯灯,闪烁着微弱的昏光随时都会湮灭。又是一声叹息,似乎要将不能说的话藏在叹息中尽数倾诉,渴望她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又期盼她不要察觉他的用意,但是他又比谁都明白,他这个妹妹是个聪明灵敏之人,自己费尽心机想要隐瞒的事情没有一件事瞒得过她的。想到此处,慕容澈不由笑了笑,叹息道“此事我不能详说,或许以后时机到了不必我说,你自然会明白。但是哥哥保证,此事当年有人证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林翮蹙起眉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茶杯上浮沉的茶根。
慕容澈满是担忧的看着她,顿了顿还是说道“陈大侠是真正的英雄,起初我以此胁迫于他,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拒绝我了。之后是我一步一步软硬兼施,也并不能打动他。真正打动他的还是你,这昘国会威胁人的可不止我齐安王一个,之后是什么人以什么作为代价来胁迫你出山无法预料。我亲笔写下一封契书,千般万般保证绝不做伤害你之事,盖上齐安王印,如此他才稍稍动摇了。”
他苦笑几声又道“我这个哥哥做的还真是失败,他做的比我好。如果我是他,寻了数十年的仇人就在眼前哪怕背叛一切,我是不会犹豫的。”
林翮也笑了起来“若是我,我也不会犹豫。”
慕容澈道“我们家还真是都一个脾气。”
林翮伸了个懒腰,望着门外的细雨绵绵,若无其事的说“我要出去,不必派人跟着。”
慕容澈看着她,想说的话堵在喉咙中出不来咽不下,他自是知道他全王府人合力都未必能拦得住她,只是她如今是众矢之的,出了这王府他便不能护她周全了。心中担忧却又不能表露分毫,话到最后也只能说一句“哥哥知道了。但是你要答应哥哥一件事,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是我要缠着你也勉强能做到的。”
林翮怔了怔,倒是没想过这位已经岁至三十的大男人竟然能说得出这样小孩子气的话,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性子还是一样,尽会耍赖。她苦笑道“我真是输给你了,你说吧,什么事情。”
慕容澈冁然一笑,说“不管有什么困难,你都要告诉我。你有哥哥,不必一个人闷声吞苦,就算你捅漏了天,也有你哥顶着。千万千万不要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就算....就算你要隐姓埋名如何如何都好,也请让我知道你好好活着,我一定不会去打扰你,我只想知道我的妹妹有在这世上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便足够了,答应哥哥好吗?”
话到最后,慕容澈已经压不住哽咽了,只好背过身去抚着袖子悄然抹起了眼泪,可是泪水越掉越多,袖子越擦越湿。
林翮移开目光,她忙站起身来,匆匆说了一句“知道了。”便迈步离开了书房,再待下去恐怕就要没完没了了。雨后的凉风穿廊掠来,似乎吹红了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