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有点痛恨自己,被鸢白训练得太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7
唔……所以。
这个“晚上见”,到底是指什么?
8
人界八点,我蹲在某公寓二十七层的天台上,给一位哭得一把泪一把血的女人递水递纸。她眼底乌青,穿着单薄的睡衣,拖鞋,但梳了头发。几缕发丝零散在额前,我顺手替她别到耳后,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
“都过去了,哭吧,没关系……”
早上的工作令神仙都昏昏欲睡,不免开点小差……我一手揽着那泣涕如雨的凡人,一边还在思考那个问题。
晚上……难道是说,今天我还要去他家?
我莫名后背一紧。
唔……虽然,鸢白那里比我家好很多,至少不会进小偷……
我心虚地捂紧衣领,高层风太大,以免被吹开,露出积成瘀伤的指印。
青天白日,鸢白那双在昏暗之中居高临下的、仿若无情的眼睛忽然又闯进我的脑海,好似看清了我的所有不安和惶恐。而我抓不住他,他掌握我的呼吸,我的一切,我却连一个答案都不敢讨要。
嗯……
还是别去了。
“——你知道吗?我是……我是实在压抑太久了。都说这个年纪的人是不会哭的,所以我身边的人就觉得我是不需要关心的。可是怎么会不需要呢?我的工作没了,父母去年离开了,孩子也养大了,我没什么牵挂了,跟你说说话就该走了……”
女人全身透明苍白、脆弱如纸,她浑然不知自己脸上的泪已经不能用凡世的纸擦掉了,喝进去的水也一滴不落地流到了地上。
可我知道,没什么牵挂的人,是不会在决意去死的时候悔恨哭泣的。
我听她讲起遥远年少时的导演梦,听她讲述职场偏见和许多阴差阳错,听她说自己悔之莫及,人的一生好像总是被定格在几个瞬间,她也被困在里面无法安眠。
我始终觉得,时间对人类过于残酷,让他们既走得太快,也走得太缓。
“你真是个好人,你是神仙吗?”讲到最后,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我望向她的眼睛,看到了无数个她的模样。
时间秩序已经崩溃,她的灵魂快散了。
“不是,我是个……神仙的挂件吧。”我看着她,她的身体在短短几秒内变得透明,周围空气阴冷下来,锁链声响起,是那边来接她了,她有些疑惑,我没有过多解释,而是问她,“……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她已经跳下去了。
只是因为悔恨,灵魂又在不自觉中飘回了二十七层,好像并没有死去。
“不知道,你抱我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谢谢你,你一定是听到了我死前的祈祷吧,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我,我该怎么报答你……”她困惑地眨眼。
我再次感叹人类的神奇,在存在的最后,生命竟然如此善良。
我想了想:“那拜托你去鸢乐山上柱香吧。”
“……没听说过?那正常。人间已经没有了。你在心里想着做过就好……再见,陈凡希。”
“你在八十三年后有一世做了导演,虽然不出名,最后还是郁郁而终。”
“就算这样……下辈子还做人吗?”
我问她。
但问得太晚,已经看不见她了。
9
……
完成早上的工作,我神清气爽地站起来,打算先摸会鱼拖延点时间再回去汇报。
我站在天台眺望,还没决定好去哪个地方消闲,一个双手插兜、身穿风骚的暗红西装的人影降落在我身后,他毫不见外地一巴掌掴在我后背,我差点被他推下楼去,他笑得幸灾乐祸,道:“赭桐,又打白工呢?”
还愿给鸢乐山,和“桐仙”当然没半分关系,可不是打白工?
……这人实在聒噪。
我刚握住这人的胳膊稳了一下,被这声名字叫得一个机灵,立马放开了他:“别喊全名,说事。”
“哦。”那人轻佻潇洒的少爷样微微端正,声音忽地正经起来,凑过来耳语道:“昨天傍晚宿玖带人去你家之前,我先把那东西弄出来了,她没发现。”
“幸好你提前告诉我……”他嗓音低沉,莫名用我看不懂的眼神侧着头打量我,估计是衣领又松开了。
我恹恹地捏了捏肩膀,从他俯视的阴影下挣脱出来站到一边,叹道:“行,最近别找我,东西就放你那,你藏好点。”
他没动,揣着手,侧影被光影削出一种锋利,不太赞同地挑眉:“宿玖这么找茬,你不打算……”
我凉凉看着他,用眼神鄙视“你在说什么蠢话”。他败下阵来,耸肩道:“好好,不动她,就因为她是那个人的未婚妻,是吧?”
我笑了一下,拿一根手指抵住他前胸,他稍稍后退,不屑的神情松了下来,总归是知道了要收敛一点。我想起昨晚鸢白的话,答道:“因为我是遵纪守法好神仙。”
这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都会开玩笑了。”
他扫我两眼,突转攻势:“你腰怎么了?这么僵,不舒服?脖子好像也扭着,落枕了?”
……好一个不肯吃亏的人。我额前冒汗。
他看出我的弱点,笑哼哼地一步步走近:“你家被宿玖翻成那样,你肯定没耐心收拾,昨晚住在哪啊?”
“……”
我:“唉,你真的很过分。我让你帮我把东西收好,为什么不把我的两百块钱也一起藏好。”
他猝不及防,被转移了注意,傻眼:“???两百块?”
某少爷这辈子挥金如土,虽然看见了那抽屉里的一叠零钱钞票但半点没放在心上。
他语塞:“我……你……”
“那……我请你吃个饭???”他迟疑片刻,到底没把“要不我转给你两百?”说出口,不然像是在施舍别人。太尴尬了,宿玖的人怎么手脚这么不干净。
“不了,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果断拒绝道。
他认真道:“你说。”
倒也不必如此严肃……我只是突然有些猜测。
二十多年前,鸢白作为元家独子重降人间,有了人间名“元柏”,同年宿家大小姐宿玖出生,之后两大豪门联姻,郎才女貌,般配无双。
我……我一直知道他重生,但始终避开他未曾去见。一来,不确定这回来的人是谁,不论其中有什么阴谋,我一个小仙都管不了,二来,我曾在百年前引渡亡魂时遇到一位转世旧仙,从那人口中得知了我被牵连飞升的真相。
那是个很难让人忘记的女人,房屋在一点点崩塌,炮火、吼声震天,她安静地坐在灯光昏暗的桌边,手边放着一把手枪,枪里有一颗子弹,她的眼角有一颗小痣,坐姿挺拔,高雅冷峻。
我一手转着军帽,抬腿坐到桌子上。对将死之人,我总耐心听他们要说些什么。
然而她第一句话,就让我这个几千年的神仙破了功。
“你以为鸢乐仙君是对你一见钟情,才让你飞升的吗?”
我蓦地从凡人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目瞪口呆,帽子悄无声息掉在地上。
实际上,我有70%就是这样想的,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呢?至于为什么我飞升之后与他交际甚少……呃,因为我们都不善言辞?
女人悲悯道:“你只是个替身而已。”
“他向人间投去一眼,看见了与她相似的你。”
她说了许多,之后敌军冲进屋中,女人面色却早已灰白,她仍然端坐着,生命却悄然离去。我恍恍惚惚地替她收了魂,送去轮回。我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那么不“乐”的一个仙,鸢乐山上却有繁花盛开,群鸟歌吟,百兽栖息,清泉流转,原来是另一个曾陪他住过的仙,喜欢这样的热闹。
甚至鸢乐之名,都是那个仙为他起的。
那日遇见的女人是某仙转世,在生命最后遇见我时激起了记忆,把真相说给我听,大概是不忍我仍被隐瞒,一番好心吧。群仙陆续转世后,我还遇见过许多,只要与鸢乐神君同时期的,大约都知晓此事,六千年前我不敢接近他们,现在却已没了当初的稚嫩,询问之后,他们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像在哪里?
不知道。
因为其实没人见过那位,和鸢白同住的神仙。
“——那位?早殒了。为何?不知道!我怀疑,其实鸢乐君自己也被那位瞒了个彻底,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也没说……”
监督组成立,与许多重归旧位的神仙一起,建立了现仙京,取名为“六合”,总部设立在一座没人不熟悉的大楼。六合吸取了许多凡人——多为传承了六千年前仙家经典的仙门子弟,在群仙回归后终于摆脱“神棍”、“骗子”等污名,有了飞升的可能,近百年就有资质卓越者升仙。
六合建成后我应召第一次正经上班,前来验查我工作情况的神仙临时有事,于是来的变成了鸢白。
那是我六千年来第一次见他。
他还如以前一样风姿凌人,偏好白衣如故,只是不再飘飘扬扬,制服穿得一丝不苟。只浅浅扫我一眼,就看出我违反纪律,擅窥凡人生平。他将我带回仙京,贴身训诫两日。我苦不堪言,畏畏缩缩,不敢抗议,跟着他忙东忙西,还要听他教诲。
……我想,他从没反对过联姻,看来那就是默认了。他要是答应一件事,那一定是自己愿意。哪位能让他如此“愿意”呢,我不用看那位宿家大小姐的眼睛就知道答案。
也是,群仙都能回来了,为何那位不能呢?
神仙道德感较凡人偏低,两年来,我与鸢白在一起,贪得一时欢愉,并不在意结果。日后他们结婚,自然就结束。至于鸢白为何选我……可能因为我…起来比较舒服?
他不必甜言蜜语哄我,我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什么,但他昨晚说得那么笃定,就令我也一时茫然了。
……
眼前这位少爷名为叶青野,叶家同为豪富,做的是正经生意,但因有了他这个志趣奇特的独子,算是半脚踏进了仙门。遗憾在于叶青野此生并无修道天分,只是个格外有钱的凡人罢了。
我观几千年前旧友转生如此,也是偷笑得有些大声。
不过他刚刚靠法器一跃飞上二十七层,比我这个真仙都轻松,想来我当年还是笑早了。
叶青野不知太多前尘往事,时常帮我忙,只是纯粹看宿玖不爽罢了。宿玖与他年幼相识,我也不知他们之间有何纠葛。
至于我为何相信他,那是另外的故事。他既自己忘却过去,就不能怪我利用他。
他不会无缘无故来寻我,就算是因昨晚的事,线上联络就好,不必见面,反而惹人注目。
我思及此,才有些不妙的预感,犹豫片刻,问:“你……你们今晚有什么活动吗?”
叶青野沉默一会,默默地点开手机日历,把那个显眼的数字亮给我看。
10月21日。
我:“今天不是鸢白生日啊,他七月六。”
“……”叶青野捂脸:“……赭桐你醒醒,今天是宿玖生日,晚上在临江韶宫开生日宴。”
“……”
“你猜我为什么大早上来找你?”
他狡黠一笑,眼神却纯洁无辜,“你之前答应作为我女伴出席的。”
我……我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鸢白说的“晚上见”是指这个?
宿玖过生日他叫我去做什么。
难道他都知道了??
……
某位少爷盯了会鞋尖,又盯了会天,见眼前人还是一脸深沉地思索着什么,才状似随意地问:“……你有礼服吗?我这边准备了一些,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