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湖

    我和叶青野相识于人间酒肆。

    那时我刚刚飞升,从闲言碎语中得知我飞升的真相,打碎了幻想,又从冥府那里了解到我与那位神君的鸿沟,更知自己该安分守己。

    我在仙界无事可做,修炼也不得其法,思来想去,似乎……呃、是个逍遥自在的好时候。

    我不过桃李年华,过不来仙者一局棋下个千年的无趣生活,到了仙界无家人管束,耳提面命叫我练剑,更是过得放纵不羁。

    人间繁花似锦,我流连其中,人生……加上仙生第一次醉酒,就遇到了叶青野。

    天地可鉴,我哪来的眼力看出他竟然是魔界至尊,与鸢白于仙界等同的存在。我只知道自己喝醉后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人家看,直到叶青野也回看过来,他一身人间富贵纨绔的花哨衣装,闲闲地仰躺在椅上,两根葱白的手指捻着小口青玉酒杯,向我微微抬起眉。

    我问他:“这酒是你酿的吗?”

    他说是,又说,不必客气,请你喝。

    我不知他是哪来的大善人,连忙摆手:“这怎么行。”

    他笑了,说:“我的东西竟也有送不出去的一天。”

    这人也太自信,但我实在敬佩他的手艺,于是诚恳地请教了他的姓名。

    他沉默了好一会,但好在我醉得可以,完全不觉得为这样简单的问题沉默有哪里奇怪,我趴在桌上一边晃悠一边等,最终他说:“……叶青野。”

    之后,我们做共饮好友、游天下、赏黄昏。再之后,他因一些闲得发慌惹出的风流事(我猜无非是喜欢了哪家仙子而人家不乐意),挑起仙魔大战身死,他以十罐自酿美酒为酬,让我守护他复生的茧。

    他酿的酒能让仙也醉得不知年月,是毒药,我最是喜欢。

    赭怜爱他,我告诉她所有事情之后,她会比任何人都离他更近,她会有为他献出生命的勇气。她是个聪明的人类,她从13岁开始知道自己宿命,但选择在最后用一段短暂却美好的爱情来掩盖真实。她告诉自己,她是为了拯救他,她是为了所爱而死,而不是混蛋的命运。

    她也很狡猾,当然这样形容只是夸张,这只是求生本能驱使的行为,叶青野在为她寻找无需钥匙打开域门的方法,她还有一线生机。

    但结局是注定的。

    如预言、如天命,因为我不需要赭怜,只需要钥匙。钥匙可以是人、任何东西,但也只是钥匙。

    叶青野找到办法,他要用凡人生命来填补魔域内的八百万里长河,架起一座将人间能量灌入魔域的桥,以此冲开域门。

    我反对这个计划,因为我和他的契约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无关鸢白。

    “是吗,他也重生了,你还是这样……”叶青野低下头,像低落又不甘的困兽。他妥协了,”那就不做了吧。“

    赭怜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她端了一块蛋糕到魔域,想给叶青野尝尝。但她的身体一接触到魔域大门,就自动转化成了钥匙。

    蛋糕掉在地上,脏了。没有谁把它捡起来。

    叶青野走过域门,他散落在天地间的魂魄自动聚集,重归旧体。

    完成了真正的复活。

    罡风凛冽,混茫之间,他仿佛身穿过去的红衣,长发披散,肆意自由。

    我记得,他的原身是一只红狐狸,身影遮天蔽日,有十一条尾巴。

    我听见他转身问我:“桐,做人好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点头,又摇头。

    他任性地说:“我不想做魔了,帮我投胎成人吧,选个好点的家庭,我什么都不用操心,能舒服地过一辈子的那种。”

    我尊重他的决定,不论是他想重生,或是想投胎。我引他入轮回,他向我道谢,我竟习惯性脱口而出,要他向鸢乐山还愿。

    他那一瞬间实在笑得太苦涩,连我这种不擅长揣度的人,都能看穿他的内心。

    他嘱咐我:“千万不要让我想起来以前的事,也不要让我和你和鸢乐沾上关系……”

    我让他赶紧闭嘴,推他入轮回。

    眼前,那具好不容易聚集的□□消散了。

    存在或者消失,或许都是注定,我不感到惋惜。

    域门能开但不好关,修仙者们冲进来,堵住疯狂挤向域门的魔族。

    我早想过关门的办法,以我半数修为再铸门锁,但需要时间,只好辛苦众多同僚支撑几日。

    我原本的身份本就修为浅薄,不会有人注意我的虚弱,他们以为是他们的阵法将赭怜重塑成了门锁,但其实不是,赭怜化身钥匙之时魂魄就已不在了。他们至今以为赭怜还作为钥匙活着,但那其实是我的半边魂魄,化为门锁堵住了魔域大门。

    今日,前辈拜托我给赭怜传话,说她母亲就要死了,想对她说最后一句话。

    时过境迁,我回到魔域大门,门锁是我铸的,与我相连。其实比起现在无害到甚至能接到六合邀请的叶青野,我才是那个危险的存在,一念之间就可以毁灭人间。

    我在门前的一小块黑色脏污前蹲下:“你的母亲想对你说最后一句话。”

    女孩别扭的声音传来:“我不想知道。”

    那曾是一块蛋糕,现在已经看不出原貌了,赭怜的魂魄寄宿其中,她其实已经不再是钥匙,可以正常入轮回了,不过她既然害怕,我也不会强迫她离开。

    我:“她说,对不起,什么都没有没有发现,让你一个人痛苦。”

    22

    我回到人间。我突然觉得有点累,想躺在自己家里休息。可我没有成功。

    鸢白在我房间里,他知道了我去魔域,我藏不住的,连同那些事,他有心便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之前避而不看。

    我感觉他很想打我一耳光,但他最终只是抱住我。

    他问,分魂痛吗。

    我说,还好,不如赭怜肉身消散时痛。

    他说,你爱他吗。

    我说,不,这只是约定。

    他说,送她去轮回吧。

    我说,好。

    我的道德感从小淡薄,情感、疼痛、记忆,没有鸢白参与,就全显得毫无意义。我会听从他,即使我一向尊重别人的选择,但鸢白的选择在所有人之上。

    还有。

    他把很多事情知道的太快了,我来不及隐藏。我快要瞒不住了,那个他唯一不能知道的真相。

    23

    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事,只会变得痛苦,可痛苦是谁定义的,这不好说。

    24

    冥河在人间传说中是“地下之水”,但实际上,冥河的源头却是从天上来的。据说当初仙界和魔域还在时,六界通过冥河水相连,轮回往复,没有生灵会真正离开。

    妖犬阿黄是在那场浩劫之后才来的幽冥,并不知道那时冥府的盛况,只听得其余鬼差前辈感慨而欣慰地说:“终于不会有动不动就来惹乱的家伙了……”

    可见仙魔在这里的地位是一视同仁的低……阿黄忽然感激自己身前是只妖了。

    虽然妖界势力远没有仙魔壮大,甚至没有人间繁华,但冥主他老人家貌似比较喜欢妖类,冥府大半鬼差都是妖身。

    阿黄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不过入职时,消息灵通的前辈们都对着他莫名其妙地另眼相看。打听之下才知,原来之前阿黄死后入十殿审判时,竟然一爪子薅住冥主的衣摆不放,还摇着尾巴对他汪汪叫,冥主不仅没计较,还抬手召开一朵彩莲,将阿黄托上去轻揉皮毛。

    十殿阎王议论纷纷,都觉得此子心智纯洁,是个做鬼差(孝敬上峰)的好苗子。

    于是当他简单了结了生前罪孽之后,就留在了冥府里,当了一只……一名狱犬,根据十殿判决给予亡者应有的惩罚、抓捕逃跑的亡者。

    今日,稍稍有点不一样。阿黄出了一趟远门,没有去任何一个地狱,而是坐上了冥河的摆渡船。

    “阿黄,你这是……去见冥主?”撑船的是个年轻渡者,是个斯文腼腆的见习生,还没完全上岗,阿黄与他相熟,叫他小舟。

    “是,他老人家在哪儿呢?”阿黄轻松跳上小船,熟练地找了个舒服的座儿,撑着头看小舟划船。冥府除了冥主外最神秘的就是摆渡者了,只需要告诉他们目的地,他们就会将你送去该去的地方。

    小舟一头墨发浓密厚长,规规矩矩地束着,没被冥河上亡魂裹挟的风吹乱一根,手执长竿,冒出微微几根青筋,划船声齐整规律,令人心生安定,阿黄的呼吸渐渐绵长。

    啧,这手也挺稳的啊,阿黄迷迷糊糊地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同期进入冥府,自己都转正快几千年了,小舟的师傅却还是说他心思不定,不让他正式入职。

    阿黄小盹了一会,渡船靠岸,兀地磕了一下硬礁石,他才醒了,不甚清醒地支起身:“嗯,这地儿对吗?这是哪儿啊?”

    小舟面色不知为何有点差,阿黄担忧地看着他:“没事吧?”

    小舟忽然难以承受般地跪下了,身体弯折出一个令阿黄诧异的弧度,阿黄惊奇地想,原来他这么瘦。

    “你……赶紧去吧……”小舟拄着杆勉强直起一点身子,艰难道。

    “你真的没事吧?不然跟你师傅说今天休息?”阿黄哪能抛弃明显情况不对的好友离开。

    小舟看着阿黄清澈见底的眸子、身体并无一丝异状的痕迹,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这里太靠近冥主的真身,所有有罪之魂都会受到震荡,我有余罪未消,心有所愧,所以、才会这样……”说到最后,他又虚弱无力地倒了下去,好似身负千钧之重,扶着船沿断断续续道:“你、你看见上面那片千色莲湖了么?冥主就在上面,快去吧……你下来时,我会来接你……”

    阿黄只好道:“好、好,我去了。”他将小舟扶着站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触摸到小舟清瘦的手臂时,小舟痛苦的神情似乎减缓了一些。

    太干净了,所以才能做一件这样的差使。这么多年,谁又见过哪个鬼差能够近得了冥主身侧。

    小舟咽下一句感谢,眼神是阿黄看不懂的苦涩。渡船缓缓,不一会就看不见了。

    阿黄虽经这一桩怪事,但看最后小舟离开时状态还行,到底没把那句“余罪未消”放下心上。

    他的心思全被眼前的盛景所吸引,这片千色莲湖生长得一望无际,重重叠叠,没有一株可以叫得出名字,没有一种是阿黄见过的。虽然远观看不出来,但走起来却有种在爬山的感觉。

    他也不知冥主在这莲湖的哪里,只好一边走一边喊:“冥主——主人——”

    “您老人家在哪啊——”

    莲池恬静安宁,阿黄在里面稀里哗啦地淌水,还大声呼喊,到底是破坏了这方宁静。不过莲花们看起来没什么意见,阿黄还感觉它们有意无意为自己让路,眼前渐渐开阔,最终安然无事地走到一片……唔,褐绿莲叶遮天蔽日的地带。

    这一片的莲花不再拥簇在一块儿,还隐隐藏着某种连阿黄都能嗅出的、不容喧闹的气息。

    阿黄放慢了脚步,撇开一片头顶的莲叶——话说这个颜色的叶子是不是不太健康,阿黄轻声道:“……冥主?您在吗?”

    刹那之间,他闭上了眼——出于某种本能。那是不可直视的、不可记住的、不可描述的存在,当那个存在睁眼的瞬间,阿黄缩紧了身体。

    他再次睁眼时,眼前只有一朵大约两个他那么高的黑紫莲花。

    阿黄一呆,也没人告诉他这是啥啊,他自己思考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那朵莲花瓣:“冥主?”

    莲花当然不会说话,阿黄也觉得自己犯傻了。

    “呃……”阿黄试图继续往里走,但这朵莲花莫名让他无法忽视,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试探道:“那个……之前您让我,一旦有那个人的消息就向您禀告……”

    冥主在大约几千年前,忽然进入了某种消极怠工的状态,将权柄下放给了十殿阎王和一些特殊的鬼差。这对冥府上下都是相当震撼的,毕竟众所周知,冥界唯一的工作狂就是冥主自己。他老人家管了这浩浩轮回不知多少年岁,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不过冥府的体系是相当成熟平稳的,冥主垂拱而治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件事在冥界被议论不休,有小道消息称,冥主忽然撂挑子是因为某年某月一个重要的下属——据说已经做到了辅佐官的位置,十殿之上,冥主之下,却直接一声不吭地叛逃了。这事给了冥主很大的打击。

    阿黄之前觉得这件事根本是无稽之谈,冥主活了多少年,还在乎那小小背叛?谁还不能对工作感到厌烦呢,冥主也可以休息啊。

    但当他收到了冥主的亲口指令之后,就对这件事不那么确定了……

    “……那名桐仙,昨晚向轮回处送了一个生魂,那生魂先前是门钥匙投胎,名为赭怜,x市人,生前经历为……”

    25

    桐……好熟悉……

    是谁。

    一双幽深锋利的紫色眼睛困倦地睁开,茫然无措地思考了一会,眼神缓缓变了。

    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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