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四月一日,愚人节,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印华了。
毕业论文终于定稿了,抱着一摞专业书去图书馆还书,图书馆的楼梯上听见两个刚从机房出来的女生窃窃私语:“天呐,刚看到网上新闻说哥哥跳楼了,他是我最喜欢的男演员了,才四十六岁,太可惜了!”
“哎,有颜有钱有才华,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还选择了跳楼这么决绝的死法!”
“明星的世界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懂的……”
我疑惑地瞟了一眼两人,暗自揣测着——“哥哥”?“男演员”?不会是张国荣吧?如果他死了,我都不知道以后还会粉哪个男演员了,不可能不可能,今天是愚人节,一定是捉弄人的假消息,现在的网络新闻太不靠谱,什么都敢造谣。
就在我还完书从图书馆出来的那刻,心里却还是放不下刚才道听途说的那则消息,于是返身进了机房,想上网证实一下。登录了□□后,群消息闪个不停,立刻点了进去。
“木兰,你最喜欢的哥哥张国荣跳楼了!!!”
“真的,我也看到新闻了。”
“今天愚人节,骗人的吧!”
“□□新闻自动弹窗的,不会是假的!”
“木兰人呢?不会是看到新闻接受不了,暗自伤心去了吧?”
我没有回群消息,默默地点开了新闻,娱乐版的头条的确是哥哥去世的消息,也许老天也想今天过把愚人节,社会新闻的头条被 SARS 占据着,满屏都充斥着病毒带来的恐惧感,把人压迫地快要窒息。
点开一条条详实的纪实新闻,全是平头百姓用自己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抗争的真人真事。忽然一条新闻里的医院配图引起了我的注意,标题是《ICU外的希望与绝望》,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ICU外,园丁乐队除了印华都到齐了,有的迷惘地在往里张望,有的背对着镜头独自在角落伤神,还有在跟其他人交流着什么的。
我看了一下新闻日期,大概是我在上海的时候拍的,于是最近发生的这一切已经被我脑补了一条故事线,男主病重,佯装有了新欢与女主分手……好老套的剧情!
我赶紧收拾了书包奔出了机房。时隔一个月,我再次拨通了那个我曾经发毒誓绝不先联系的号码。电话通了,许久没人接,我不停地拨过去,希望我脑补的故事情节都没有发生。
“喂?”一个沧桑低沉的声音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我想问一下印华在吗?”
“他……不在了……”对面答道。
“嗯?不在了?那他去哪儿了?请问您是?”
“我知道你,你是木兰(应该是来电显示),我是印华的爸爸,印华已经不在了……他回荆州了,他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他,你来荆州吧,他有东西给你!”
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我不顾学校疫情期间不能出市的规定,没有跟任何人请假,独自踏上了去荆州的火车。
按照印华父亲给的地址,我找到了印华——长眠的地方。
印父早早地在陵园门口等我,我可能幻想过千百种和印华重逢的场景,但惟独没有这种,我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悲伤到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只觉得心口绞痛,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被捏碎了,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干净清秀男孩,一想到他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头下面,自己再也不能陪在他身边了,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联系他,没有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陪在他身边。终究我还是为自己那该死的骄傲付出了后悔一生的代价。
印父递给我一个袋子,说:“这是印华走的时候交给我的,说如果你来找他,就把这个给你。”
“叔叔,我不明白,为什么印华连最后一面也不留给我……我想不通!”
“你别怪他,作为爸爸我能理解他,他是不想拖累你,想让你能够早点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他不知道,这会成为我这一生的遗憾、愧疚……在他生命最后的阶段没能陪在他身边,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觉得我可以忘记他,忘记两个人的一切从新开始……”
印爸看我越来越激动,拍拍我的肩膀,把袋子挂在我的手上,转身离开了,是啊,作为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他的心痛怎么会少于我呢?而我却还在向这样一位伤心欲绝的老父亲抱怨逝者的无情,顿时想抽自己的心都有了。
我打开袋子,里面是那副和我一模一样的双色鼓棒,还有我们一起去寺庙求的紫檀木手串和一封信,看来佛祖也不是万能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绿幽灵手串,虽然“分手”了几个月了,但是我却不曾摘下过。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是一道一时半会无法解开的数学题,心乱如麻的我现在无心去解题,匆匆将信塞了回去。
我看了看手里的檀香木手串,然后将自己的绿幽灵也从手腕上取了下来,小心地将两串手串拆开,各取下一半,一木一石间隔地串成了两串半木半石的新手串,一串戴于左手,另一串搁置在墓碑前,让它替我陪在印华的身边吧!
夕阳西下,我掏出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抽烟,我答应你,抽完这包,我就戒掉!”
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地上陪着他,一根接一根地,什么话也没说,当我抽完身上的烟时,天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四月初的陵园是阴冷的,但是我好像不觉得害怕,倒是觉得很安静很祥和,夜愈深,气温越冷,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还是觉得不能御寒,掏出了身上唯一提供温暖的东西——打火机,我将墓碑两侧的烛台点着了,透着微弱的烛光,和印华的过往像电影般地一幕幕放映着。
鼓房初遇的白衣少年,仍握着我的手教我打鼓,和我一起过生日,看日出,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在甜甜的回忆中慢慢睡着了……
日露晨曦,我打了个寒战被冻醒,忽然明白为什么印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愿见我了,这一夜的梦里只有幸福美好,没有伤感离别。
烛台已经燃尽,我清理了一下墓碑,带着那副残存回忆的鼓棒和信返回了学校。
回到武汉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园丁主唱的短信,大意是他们乐队要办一场追悼印华的演唱会,也是一场慈善公益演唱会,所有收入都会捐献给学校里受到SARS病痛折磨的同学,他们想把鼓手的位置留给我,我答应了,我想印华是希望我去的。
经过几天跟乐队的磨合排练,我好像也成为了园丁乐队的一员,坐在印华曾经坐的架子鼓前,用他用过的鼓棒,演奏他曾演奏的歌曲。
“木兰,你别怪我们,是印华坚决不让我们告诉你的,我们没能为他做点什么,只能遵从他的意愿,当然,你也别怪他……”
“我知道。”我怎么会怪他,我已经不怪他了。
“还有之前你给他打电话,萌萌接电话的那次,也是他让萌萌帮他做戏的,我不想你误会他,所以今天必须跟你说清楚。”
“我早就猜到了。”我悠悠地说。
“其实不见也好,他最后的一个月一直都在隔离病房,后来转到ICU,我们最多就是隔着玻璃窗看他几眼,他爸妈也是到最后穿着厚厚的隔离服跟他道别,我们都没见过到最后一面,直到火化,因为火化了才不会再传染了……”
主唱的话可能是想安慰我,可是却让我感同身受到了印华最后时刻的孤独,心口悸痛,眼泪止不住地打在鼓面上,是啊,在自然灾害、未知病毒面前,人类是多么的渺小无助,今天是我们经历了SARS,明天会是什么呢?
演出那天,华师大的礼堂里站满了人,手执白菊。这里是我和印华第一次乐队比赛相遇的地方,故地重演,物是人非,我穿着印华经常会穿的白衬衫,握着我们的双色鼓棒,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演出的第一首曲目是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还没等唱到副歌部分,我已经开始头晕目眩,手脚发麻,拿鼓棒的手开始抖不停,踩脚鼓的腿也不听使唤,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了。
“医生,她这到底是什么病啊?”迷迷糊糊中听到老鱼的声音。
“检查下来也没什么大毛病,应该是一种应激反应,也就是说病人遇到特定的环境或者特定的人或事,受到了某种刺激,导致身体上的抽搐、晕眩、呕吐等反应。”
“从来没听说过啊!而且以前她也没有这毛病啊!”
“那是以前遇到的刺激还不够,放心,没什么大碍,静养就好,不要让她再受刺激就行了。”
不再受刺激?是指我不能再打鼓了吗?还是不能边想印华边打鼓?还是不能用印华的鼓棒打鼓?还是不能和印华他们乐队合奏?还是一切和印华有关的人和事都会刺激到我?
“演出后来怎么样了?没被我砸场子吧?”我强撑着坐起来,询问着老鱼演出的情况。
“放心吧,没你地球照样转,那天去的鼓手又不止你一个。”
“那就好。”我有气无力的说。
“刚才医生的话你听见了吧?你——以后还能打鼓吗?”老鱼帮我把靠枕垫高了些,这样半躺着说话舒服些。
“打鼓?我可能只能打退堂鼓了,对了,跟你说一声,我准备搬回家住了。”
“那你的公寓呢?”
“我准备退租,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我怕自己再受刺激住院,到时候身边没人,死在公寓都没人知道!”
“呸呸呸,说什么呢!长命百岁!不过回家修养修养也好,有你妈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我生病这事千万别让我妈知道。”
“嗯,我知道,不过印华这事你爸妈迟早会知道。”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