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京城,槐花正盛。
京和大学的青砖墙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蝉声从茂密的树荫里漏下来,和着学子们的笑语,在热烈的空气中浮动。
孟含清站在校门前,月白色长衫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他望着校门口门楣上挥劲方遒的“京和大学”四个字,听见身后黄包车夫叮当的铜铃声,恍惚间竟有些鼻酸,生起一些不真实感——期待已久的开学终于来了。
校门口人头攒动,穿阴丹士林蓝布裙的女学生们挽着手臂抱着书,穿着长衫或中山装的学长们正帮着新生搬运行李,胸前别着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沿着林荫道向里走,沿途的学长学姐们热情地指引大礼堂的方向。
大礼堂外,朱红廊柱间悬着数幅迎新横幅,在骄阳下格外鲜亮。
主横幅上书——“欢迎新同学入校求学 共襄民族复兴伟业”
两侧垂下的竖幅随风轻扬一曰“读万卷书胸怀天下”,一曰“行万里路志在四方”。
四周更缀着许多条幅——
“今日莘莘学子 明日国家栋梁”
“博学之 审问之 慎思之 明辨之 笃行之”
“以科学精神求真理 以人文情怀济天下”
“板凳甘坐十年冷 文章不写半句空”
……
新生们三三两两驻足其下,或凝神细品,或轻声诵读,或激昂咏唱。
孟含清立在人群之中,但觉字字句句如黄钟大吕,激得心头热血翻涌,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身上也跟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礼堂里,女学生三三两两说着话,欢声笑语不断;男学生们或站或坐或走,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和蓬勃的朝气。
忽然,不知谁怀表链子晃出一线金光,倏忽又隐没在人群的衣影之中。
南星嫌自家少爷走得慢,怕来得晚了没有好位置,于是先一步来到了大礼堂,想帮冯衍占个好座。
他第一次来京和大学,又在这样隆重的场合,太兴奋了,一下没注意,在礼堂里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对……”南星忙不迭地道歉,抬起头,倏然对上一双极其明亮清澈的眼眸,像是新研的墨里突然坠进两点星子,清透得能照见人影。
又恰见他身后一束五彩琉璃窗折射的光斜斜掠过,竟晃得他有些失神。
那人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笑眼弯弯,嘴唇张合说着什么,南星竟痴痴的没有听清。
等回过神来之后,刚刚被他撞到的人早就走了。
他踮脚张望,只见满礼堂都是晃动的阴丹士林蓝裙与月白长衫,学生头上的发夹和胸前的校徽闪出细碎的光,偏再看不见刚刚那个身影。
冯衍闲庭信步般走来,看到南星伸着脖子和乌龟一样到处张望,一抱臂,问:“看什么呢?”
南星被吓了一跳,转头叫他:“少爷。”
他解释:“我刚刚不小心撞到了人。”
冯衍不在意,问:“你占的位呢?”
南星这才想起自己急匆匆要来干什么了,哎呀一声,一拍脑门就要往前继续找座位,却被冯衍抓小鸡仔一样揪着领子拉回来。
“别找了,”冯衍松开手,脚步一转,直接就近一屁股在旁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少爷我就坐这儿了。”
“哦哦,”南星捣蒜似地点头,“那少爷,我在外面等你。”
冯衍百无聊赖地点点头。
南星抱着他的小书袋屁颠颠儿往外走,一路上还不忘四处张望。
想着刚刚不小心撞到的好看的学生。
心里感叹,不愧是京和大学,连学生都长得这么好看,又好看,又有学问。
转念一想,又暗自得意起来——
嘿嘿我家少爷也是又有学问又长得好看呢~那长衫一穿,真是有文人的样子,好看!
而这位“又有学问又长得好看”的冯衍少爷,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礼堂靠后的位置。
他平日最爱西装革履,却有些不修边幅,衬衫总要散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领结也不打,偏生配上他那双似笑非笑透着痞气的桃花眼和玩世不恭的神情,反倒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和潇洒。
而如今,他一身京和大学的月白长衫校服,倒将他骨子里的贵气都勾了出来。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鸦羽般的长睫下,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的眼睛此刻沉静如水,淡淡的,厌厌的,微蹙着眉,平日里总爱勾着痞笑的薄唇也抿成一条直线,竟显出几分厌世的疏离感。
最妙的是那长衫的袖口,明明是按着他的尺寸量身定做,却总被他习惯性地往上挽了两折,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给原本闲散清贵的气质填上几分恰到好处的不羁。
前面几个女学生频频回头偷看,又红着脸转回去窃窃私语。
冯衍全当没看见。
孟含清拣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檀木椅沁着微凉的触感。
邻座戴圆框眼镜的男生和旁边的女同学说着话,看见孟含清坐过来,镜片后的眼睛忽地一亮,倾身凑过来问:“同学,你可是文学院的?”
孟含清微微一怔,为他能一下猜出自己是文学院的而感到一丝意外。
而后笑着点头:“嗯,我是文学院的,我叫孟含清。”
“哎呀含清同学你好,我叫陆世襄,也是文学院的,好巧啊!”那男生自来熟得很,超级热情地和孟含清打招呼,然后又指着刚刚一起说话的女同学:“她是……”
那女同学也很是活泼开朗的样子,还没等陆世襄介绍,直接抢过话头,自我介绍起来:“含清同学你好啊,我叫陆世瑾,是理学院的。”
“是我妹妹。”陆世襄补充道。
陆世瑾好像不服气,叉着腰道:“你只比我早出生十五分钟而已~”
“那也是妹妹。”陆世襄翘着头,颇得意。
“你们是龙凤胎啊?”孟含清很惊讶。
陆世襄和陆世瑾两个人齐齐转头,朝着孟含清同频地点点头。
孟含清忍俊不禁,觉得这两个人真不愧是龙凤胎,太有默契了。
两个人看到孟含清笑,又很有默契地在心里感叹,这位含清同学笑得可真好看。
突然,听得讲台上传来"铮——"的一声清响,如古琴断弦,霎时压下了满堂的喧哗。
只见一位着藏青中山装的中年先生立于台前,正以指节轻叩麦克风的铜质喇叭。
那西洋物件摆在红木讲台上,倒显出几分中西合璧的趣味。
“喂喂......”先生在试着音,抬手扶了扶眼镜,扫过全场,“诸位同学请就座,开学典礼,马上开始。"
话音未落,早有校工捧着鎏金香炉绕场一周,沉檀香的青烟在日光里袅袅升起。
满礼堂的学生们渐次落座,如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礁石,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
陆世襄朝孟含清眨眨眼,立刻调整好姿态,正襟危坐。
陆世瑾则从膝上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还有一只削好了的铅笔。
窗外忽然飞过一群白鸽,翅膀掠过五彩琉璃窗的影子,正投在讲台后方“诚朴雄伟”的校训匾额上。
孟含清也不觉挺直了腰背,恍惚听见自己胸膛里怦然的声响,竟与台上座钟的秒针走动暗暗合了拍。
钟声响起,开学典礼也正式开始。
众人屏息凝神,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缓步走上讲台,正是校长顾鸿儒先生。
他身着灰色长衫,胸前金丝眼镜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诸君,”校长浑厚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我很高兴能在京和看到你们,看见你们青春洋溢的面庞,倒叫我想起三十年前初入京和时的光景,"说罢竟自轻笑了一声,引得台下也响起会心的笑声。
校长的声音温润,像是与晚辈闲话家常:“那时我的师长告诉我,读书人当有三立:立德、立言、立行。今日,我也将这句话赠予诸君。”
“愿诸君在此,既能求得真学问,又能交得知心友;既能坐得冷板凳,又能担得天下责。“
校长说着,忽然俏皮地眨眨眼:“当然,也要记得按时用饭,按时休息,劳逸结合,不可废寝忘食,劳损了身体,费了革命的本钱。”
“哈哈哈哈………”
校长亲和中略带俏皮的话语引得礼堂中笑声频频。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掌声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惊飞了窗外休憩的麻雀。
南星在礼堂外,听到里面又是笑声又是掌声的,好奇得不行,跑到一旁的窗边探头往里看。
可窗户太高,他只能踮着脚扒着窗沿,正看到顾校长向台下鞠躬。
在依次介绍了各学院院长之后,典礼进入了最令人期待的新生宣誓环节。
穿阴丹士林蓝裙的新生代表昂首挺胸走到讲台上,站在全体新生和各位京和师长面前,胸前的校徽反射着细碎的金光,那样的神采奕奕,自信骄傲。
“文学院新生沈蘅君带领全体同学在此宣誓,”她的声音清越如泉,掷地有声,在礼堂里回荡,“请全体新生起立!”
整个礼堂顿时响起整齐的起立声,数百人的衣袂摩擦声如同春风吹过竹林。
沈蘅君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
“巍巍京和,薪火相传。吾辈学子,谨以青春立誓——
愿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敢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河!
誓以赤子之心,求无瑕之知;
以铁肩担道义,以妙手著文章。
不负青春志,无愧京和人!”
宣誓复诵如山呼,如海啸,在礼堂里久久回荡,激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窗外的南星不自觉默默后退,站直身体,他嘴唇轻颤,无声地跟诵着每句誓言。
喉结上下滚动间,尝到一丝咸涩——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漫过唇角。
而他也早已因这振奋人心的场面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