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是栋两进的小院,一进门便可见青砖铺就的地面,一进是厅堂和厨房,水井就在厨房外,倒不用像别人家一样日日去外头打水用。
近门处栽种了一株桂树,那树枝繁叶茂,笼盖着墙壁屋檐。
等秋天到了就会“簌簌”地落起桂花雨,往常那时节,姜泷簇浪翻涌的裙摆一从树底下过,米粒似的细碎小花被踩出“吱嘎”的声响,就会爆裂出扑鼻的芬芳。
院中央挖了一小谭,边上搭了一个岁聿年前自己做的木架,果木已然攀援着木架生长起来,枝头花木已然有几分清新绿意。
往年天气好的时候,他家阿善最喜欢搬个躺椅放在小潭边躺着晒太阳。
“师父回来了吗?”
岁聿问,姜泷摇了摇头。
兄妹两个迈上檐下的走廊,屋檐下挂着青铜铃铛,绘着瑞鹤飞云的竹节伞被放到廊下晾晒。
姜泷从岁聿怀里爬下来,转而牵住了哥哥的手。
进到后院,是一家人平时休憩的场所,有卧房书房,以及内院最中央的祠堂,内垒假山植翠竹,巧妙遮蔽了入口处的视线。
兄妹两个踏过卵石小径,掀开门口的斑竹帘,径直走进祠堂。
堂上供奉着先师们的画卷,层层累累已不可数,只正中一卷分外醒目。其上所绘栩栩如生,乃是一个方瞳长髯,荆冠赭袍的老道士,通身气派却好似一个得道的老神仙。
不仅当年绘制此画的人技艺高超,也是画中人的风采实在高绝,才能使得这画卷历经百年不腐不花,时至今日仍旧灵性非凡。
这幅画卷上所绘的正是岁聿师门的老祖,云阿道长。
相传数百年前,这片土地上曾有一神秘国度被称为无上神国,国号为醴。国教天师道,曾在天下布下十三星宫,各宫密藏绝学,有移山填海,起死回生之能。
岁聿的师门同传说中的天师道有着莫大的关联。
不知何年何月醴朝国灭,天师道人也随之身死道消,最后的七个弟子便在百年世情动荡中隐姓埋名,扶危济困。
然而世事动荡,七个弟子也逐渐与世长辞,最后剩下的一点零星传承便形成了岁聿的师门——如今的坐忘心斋。
岁聿用拂尘扫去画卷上的浮灰,取了三支香点燃。
案桌上摆着新鲜的花卉,淡白的烟火香气袅袅上升,和鲜花的香气一起流动。
师父对祠堂供奉很上心,一日不曾断过,出门前也不忘叮嘱兄妹两个不得轻忽,出门回家都得先进祠堂。
他敛下眼睫,持香插入香炉,来到画卷前拜了三拜,姜泷跟在身后亦步亦趋,随后二人起身。
袅袅香气凝成几条凝而不散的细线,在画卷前徐徐上升。
风不知从何而来,吹皱了岁聿的袖摆。
他似有所觉,抬头凝目看去,一只色彩华丽,翅展极长的蝴蝶从猩红的香头里蹁跹而出。
罗浮仙蝶——相传为道人升仙后的道衣所化。
岁聿伸出手,同妹妹琥珀色的圆眼睛对视一眼,肉乎乎的小手放进了大手中。
罗浮仙蝶在他们头顶飞旋几圈,落在他的指尖,他顿感一阵抽离的恍惚。
忽然,岁聿睁开了眼睛,衣袖一翻,斑斓仙蝶已无踪影。
他转身背向画卷,神情变得严肃,目光穿过窗扉,定定地凝在空中某处。
“有人来了。”
空中一个气团显现,从里头吐出一封书信,飘进窗扉里头,便逃也似的消失不见了。
岁聿伸手接过,看到上头的请柬二字。“原来是江水娘娘。”
是夜,万籁俱寂。
时府门前的岁聿吃了个闭门羹,他笑了笑,其实早该有所预料,整整衣衫恭敬地行了一礼,只得离去。
府内的门房拉开小门,见外头已经空无一人,回身禀报:“周管家,岁公子说来送请柬的,您看这……。”
阴影中的管家点点头:“知道了,你做的很好,以后岁公子上门,立即来报。”
另一头的岁聿一路朝城外而去。
只是这天气越走越奇,城里尚且月明星稀,一出了城便飘起雨来,离江岸越近,雨势越大。
岁聿掐手一算时间,正是谷雨刚过不久。他通身运起气机,雨丝轻巧地从他身边划开,不曾落到身上。
大雨如注,打的广庭江河道晦暗难明,如此天气,却有一艘乌蓬小船稳稳立在江心。
披着斗篷的船家从船舱里取出油灯,看着逐渐昏暗的天光,小心笼着手点上。
雨落在水面上,一阵急过一阵,发出“唰唰”的声响,昏暗天光下只一艘小船首尾两端晕出两点朦胧的光亮。
雨连成幕,从他戴着的箬笠冲刷下来,他只执礼站在船头静静等待。
小船驶向岸边。
岁聿从袖口拿出请柬来递上去,这请柬外表看来只是寻常纸张,此时大雨冲刷下却泛起莹莹华光。
“见过船家,烦请渡我一程。”
船家是个冷肃的黑面汉子,湖面寒气升腾掩住他沟壑深刻的面孔,他伸手接过请柬的瞬间,岁聿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是一张久经沧桑的面孔,一半脸上满是坚硬的沟壑,望着即能令人感知到这沟壑混杂着的悲痛和绝望。另一半脸像翻犁过的红土,在不大的面部,滚动出一条条通红的不规整肉块,边缘甚至有部分碳化的痕迹。
这毫无疑问是一张看了让人做噩梦的面容。
可他的眼睛却极亮,单看这双眼睛,几乎会误认为是双少年人的眼眸,清澈、纯粹,令人想到春天、希望这类饱含温情的东西。
岁聿讶异了一瞬,很快收敛了神情。
“客人请坐。”船家指了指船舱,岁聿依言坐好。
舱外,船家行进间,身上的甲胄当啷作响。
许是确认客人已经坐稳当,江上骤起风浪,推着小船极速前进。
急浪拍击,声势浩大,竟在这黑沉沉的夜里见得雪亮的水浪飞沫。
更奇的是,江上风吹起的高浪做堆,可这飘荡在江心的一叶乌蓬小船竟连一丝颠簸也不曾有,似乎承载小船的全然不是这江中水一般。
江心处光晕融融,岁聿抬手遮挡过于刺目的光线,低头透过余光,看到整只小船已落入江水中,待到眼睛逐渐适应了光亮,岁聿放下了遮挡的手,才发现已到了水底,周身浑然白日一般明亮。
这却是广庭江水府明珠堆叠的光彩。
岁聿下了船,立时就有一鱼娘前来领路,岁聿回身预备和船家招呼一声,才发现那一艘乌篷小船的主人已经驾船离去。
一旁的鱼娘掩唇而笑:“岁道友,您有所不知,那船夫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将军,就是离了阳间,脾气也是又臭又硬,很不会和人打交道哩,请您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娘娘遣他做个渡船的活计,他也很是尽忠职守。”
岁聿奇道:“倒不知这位将军姓甚名谁?”
鱼娘在前头领着路,摇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他的甲胄里头依稀刻着一个殷字,大家都叫他殷将军。恐怕他生前遭了大难,神魂不全难入轮回,如今连名姓都忘却了,也是可怜人哩。”
“今日娘娘宴客,倒不该和您说这些。”鱼娘歉然一笑,“岁道友,请——诸位宾客均在此间。”说着,便在门口停下了摆动的鱼尾。
岁聿点头致意,从两边鱼娘撩起的水晶帘当中走进里头,原来此处早已施法形成一道阻挡水流的屏障,岁聿穿越而过便得以深吸口气,终于卸下气劲不再避水。
“宴会厅”里头光晕稍暗,看起来像个人间的园林,只不过花木换成了水草珊瑚的装点,这点稍微的暗淡反而让人心安了不少,仿佛得到了保护一般。
列席的宾客们既有人身,也有露出本来形态,或者一半一半的。往来鱼娘摆动尾巴,在席间摆上珍馐美味,为宾客们斟酒。
岁聿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道居然还有山林之属的精怪,老师不肯前来,早知应该带着姜泷来见识一番。
他施然坐到了不被人注意的席末,拿起一块儿桌上不知名的美味品尝。
拿在手中的糕点像一块儿粉质的梅花糕,入口却绵软弹牙,像果冻的触感,味道也不太甜,岁聿暗自点头,决定一会儿带点回去给姜泷也尝尝。
手边还有一把银质长壶,鼻尖一嗅就有一股清冽的酒香,岁聿微微一笑,拿起来自斟自饮,一口下去,仿佛一股暖流滑入喉头,味道也十分清甜醇美,没有一点酸涩滋味。
岁聿又试了试桌上其他的糕点,佐酒吃喝,滋味也都十分不错。
宴会的主人还未入场,可客人们已经自得其乐地攀谈宴饮起来,动作间十分亲近,显然彼此熟稔。
在场的只有岁聿一个外人,换言之,这场宴会只有他是真正的唯一的客人。
岁聿能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关注他的目光,就比如说那个顶着着硕大赤色鲶鱼头的水将前一秒还在高声谈笑,下一秒触及他目光又极速缩回去的僵硬摆动的鳍。
他随即站起身来,明显觉得周围突兀地静了一瞬,他笑了笑,一挥衣袖,再次慢腾腾地坐了回去,周围的声浪才又重新开始流动。
太明显了。
岁聿很快想到了原因,是因为家里的祠堂,更准确说是因为祠堂里头的画卷。
江水娘娘送来请帖的时候,他和姜泷正好在祠堂之中,送信之人不露面不是待客之道,显然是祠堂里的画卷威压令信使露不了面,只能匆匆留下请帖逃窜而走。
酒饮过三杯,从席间上头传来一阵喜气洋洋的喧闹,岁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转头,是江水娘娘来了。
但见一位穿着黑色深衣,杏眼琼鼻的灵秀女娘在众人簇拥下向着岁聿款款行来。
女娘不笑时,眉深深目似泣,好似镜花水月般幽幽诡秘,不似水中精灵,倒像幽怨缥缈的山鬼山精,然通体颇具威仪,平添端庄持重之意,令人不敢直视。
她的周身仿佛总是萦绕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逶迤的长发,秀美的容颜就藏在白雾后头,如隔云端。
江水娘娘走到了岁聿面前,熟稔地一笑,岁聿就又见着了白日里,码头外的江上船头放声高歌的那个灵秀姑娘。
岁聿也笑了,这满园宾客都是江水娘娘的熟人,岁聿的熟人却只有江水娘娘一个。
“这场宴会专为道长你而举办,客人何故如此拘谨,竟坐到了最后头,岂不是怪我招待不周。”江水娘娘打趣道。
岁聿拱手笑道的:“哪里敢怪娘娘,还未谢过娘娘江上一曲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