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被江水娘娘带着坐到了首席靠左的位次,其他宾客逐一落座,丝竹管弦之声响起,鱼娘们依次送来美食,这回是热气腾腾的人间佳肴。
“我为道长介绍,这是舍妹——”坐在岁聿对面的明媚少女戴一顶桃花花冠,一袭散花百褶裙,在江水娘娘的介绍下冲岁聿歪头一笑。
“这是舍弟。”正坐在岁聿下首的鱼头水将抱拳拱手,面带急切,想要说什么又强自按耐的样子。
宴席以庆贺水上通道的名义开始了。
本来宴席上应当还有师父时瑛老爷子,但不管是江水娘娘还是岁聿都心知肚明,自从白日碧波航船里的那一场对谈后,老知府已经代表不了沥川府。
所以江水娘娘看到来的宾客只有岁聿一人,却没有任何疑问。
甚至那一场权利交接的对谈也是由他们二人推动。
岁聿饮下杯中的酒液。
宴是好宴,只是未到戏肉。
下首的鱼头水将端着酒杯凑了上来,他自己先饮一杯,讨好地嘿嘿笑,一开口便开门见山:“道长,末将花涟,您家里的法宝好生厉害!”
“噢——您有所不知,今日娘娘遣我前去送请柬,本想邀您一道前来,谁知方近您家院门,我就头痛得厉害——”
许是想到了那打在身上的禁制痛楚,硕大的鱼头呲牙咧嘴起来。
“宴席在即,只得先将请柬投给您,不当之处,万请道长海涵。”水将又拱了拱手,岁聿只道:“不敢当。”
“倒不怕道长笑话,水族生灵叫末将一声花三爷,末将的脚程也算快,天下之大尽是去处,绝非见识短浅之辈,却不知道长您看家护院的是何法宝,末将从未见过,竟如此厉害!”
说着,花三爷举起大拇指连连夸赞!
岁聿见这鱼头水将花三爷是个赤忱汉子,倒是添了几分好感,与他道:“其实并不是什么专门看家护院的法宝,多亏师门余荫照拂我们这些不肖徒孙们,留下了几个禁制。”
说到这,岁聿端起一杯酒来,“请,也非是针对三爷,我那儿小院,一概非人之生灵皆不可进,误伤了三爷请别见怪。”
花涟着急忙慌抓着酒壶往自己的空杯里灌,同岁聿一碰杯,一饮而尽。
“哪儿能呐!”
花涟知晓眼前这好声好气的人类少年可是坐忘心斋的高徒,如今那宗门已然销声匿迹,可在数百年前绝对是威名赫赫。
他花三爷多亏江水娘娘提点,加上自身也是见识非凡之辈,才不至于有眼不识泰山,认为这人类少年只是简单角色。
又听得一声“三爷”入耳,嘴上虽连连推却说“不敢”,心头早已飘飘然,听得舒坦极了。
如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也称兄道弟起来。一个道声“三爷”,另一个称呼却着实古怪,口称:“贤道长。”
却是这不通文墨的花三爷看多了人间的戏文,酒酣耳热之际一声“贤弟”就要脱口而出,千钧一发之际想起了百年前赫赫凶名的天师道人,顿时一个激灵,咬舌囫囵吐出个“贤道长”来。
岁聿愣了一下欣然接受,许是骚到笑点,笑得直不起腰,拍腿直笑。
“我师父还没当上贤道长呢,我先当上了哈哈哈。”
花三爷本来正为这不伦不类的称呼发窘,看对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中忐忑顿时尽去,才发现这少年也是个性情中人,心下顿时十分欢快。
“娘娘说道长不同我这浑人,让我千万注意莫要失礼于前,依我看,贤道长也是个爽快人!”
席间众人都端着酒杯来敬过岁聿这位造出“水上陆地”的道人,被花二爷豪气干云地挡下了大半。
首席的江水娘娘对下首的桃夭娘子点了点头,桃夭便从宴席上悄悄退了出去。
岁聿喝酒的间隙注意到对面的坐席空了,心道:戏肉要来了。
果然不久,花三爷便“醉倒”了。
岁聿帮忙扶去休息,廊道穿过一条又一条,直到四野无人,寂静无声之处,“醉倒”的花三爷又醒了,岁聿从那鱼脸上竟看出不好意思来。
“走吧,三爷。”岁聿似笑非笑。
“贤道长,见谅见谅嘿。”这粗犷汉子一抹鱼脸,化成个有着巨眼赤髯的高大汉子,长相同健壮的体格十分相称,只见他面庞刚劲有力,目光炯炯有神,哪还有一分醉意。
“江水娘娘的宴席上有不可信任之人?”
“没有,席上宴请的全是跟随娘娘多年的老人,绝对可信。”花涟十分笃定。
“喔,这我倒不明白了。”
“宴请是真,您主持人修建的跨江大道对人间州府而言不过打通了一条坦途,对水中生灵而言却是救命的,娘娘特意举办这一场宴会,好教水泽生灵都知晓,谁是我们的恩公。”
见岁聿有些惊诧,直道不敢居功,花涟接着解释:
“广庭江水量丰沛,可汛期同枯水期差异太大,我记得有一年水位几乎降到了能看到河床的地步,广庭江内水汽流失,其他地方成了泽国,那一年我们失去了九成九以上的生灵,能挺下来的无一不是修为高深之辈,后来也都陆续遁走他处,只有我一直守着,守到娘娘前来,守到广庭江逐渐恢复。
“可那一场浩劫,我永远不会忘,所有活下来的湖泽生灵都不会忘。”
“我记得这是三百年前的事情吧。”寂静的夜里,只听得两人空旷的脚步声,岁聿轻声问道。
花涟苦笑着摇摇头:“在人看来,已经是上几辈子的事情,只有翻开陈年的水文资料才能一窥一二,可于我,所有的经过都还历历在目,仿佛一闭眼就能闻到大片水泽生灵的身体被蒸干了,腥臭和死亡交织在一起。”
“您的工程能拦水也能蓄水,这对于我们是最大的助益。”花三爷诚恳地再次道谢。
岁聿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他当初只不过是不想困守江中的私心,得益于上辈子信息大爆炸时代的启发,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设想。
一件事情要做成功少不得各方相助,只能说时来天地皆同力,倒没想到阴差阳错中这件事暗合了各方的利益,竟如此帮上了水族的忙,搭上了江水娘娘这条线,为后来船上对谈逼老知府退守幕后起了莫大的作用。
岁聿知道,二十多年前老大人冒险出江,不慎翻船落水,是江水娘娘相救,才有了后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许多故事,江水娘娘对老大人时瑛有大恩。
而他,不也深受老大人大恩吗?
岁聿叹了口气,眼中艰涩难明。
面对花三爷疑惑的目光,岁聿扯了扯嘴角,“非我之功,天意使然。”
“什么天意人意的,做了就是功!”花三爷浑不在意。
“三爷还没说,为何我们要做这一场戏避开众人?”
“这是娘娘的意思,人虽可信,却不如一无所知来得更加可靠,这也是对他们的保护。
“娘娘有一事相托,还有一礼相送。贤道长不必忧心,届时如事不可为,直言便是,只是请道长万要守口如瓶,绝不可泄露一二。”
岁聿点头称是,“应有之义。”
若无人带着进来,岁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广庭江的深处地底竟然有这么一处所在。
此处不像江,倒像海底的地貌,姑且称为“海底”吧。“海底”纵贯着一条从西向东走势的山脉,肉眼看去,宽阔处已不可量,若从高处俯瞰则是重重叠叠,崎岖不平,裸露的黑色山脊没有附着一点生机,荒芜是唯一的主题。
岁聿随着花三爷不断下潜,其间深已不可测,若非如今身躯不同凡人,恐怕早已被水压碾碎。
终于在山脊上见到好似一只黑色大蜈蚣趴伏此处,随着逐渐接近,原来是一条巨大的裂谷。
他们二人站在裂谷边上,好似两只浮游动物。
魁梧些的浮游动物一马当先跳进了裂谷中,另一只也跟了上去。
岁聿感觉自己下坠了很久,久到他伸手想去拉一把,看花涟是否在身边,也许是因为黑暗拉长了他对时间的感知,也使他的耳朵越发敏锐起来。
一手摸空了。
不同重量的物体在同一高度同时落下会同时着地,但花涟比他先下来,而且还有水的浮力作用,岁聿不期然想到初中物理的某一堂课。
他还以为自己全忘了。
突然,他怔了一下,试探着再次伸出手,迅速捞了一把。
没有水,是风!
他没听错,是风呜咽的声音。
他低头向下看,光从底部迸发,吞没了两只渺小的浮游生物。
再睁开眼睛,脚落了地,眼见一处巨大的地底空间内钟乳倒悬,花树云蒸霞蔚,既断还连,每一颗树都发出朦胧的光晕,就像海一样,然而此处却是水泼不进。
美如幻梦。
“小心!切勿近前!都是假的。”
花涟一把抓回岁聿的胳膊。
“花三爷!我们这是?”岁聿恍然清醒过来。
“这是桃夭娘子为了掩人耳目的陷阱,任你有多大的修为,只要进了这桃林就会沉溺于最不可割舍的前尘往事,最后溺毙其中。”
岁聿打了个寒颤,心道你们造这陷阱的目的是想让人入地无门吧,只说为了掩人耳目是否太过自谦。
一股寒意升上心头,眼前的桃花林无风而动,一阵阵霞粉的波纹,仿若水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