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

    老将军对着年轻人看了半晌,仿佛竭力想从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故人的神色来。

    那张脸和已故的王爷并不像,裴绾的五官其实更像母亲一些,只是当日的晋王妃出身江湖,晋王娶她进门的时候还遭了好大一波非议,此后晋王妃就一直深居内宅,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是以闫若瞿不由得多了三分怀疑。

    裴绾任他打量,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递给他。

    阎若瞿将刀抽出来,神色唰得变了——那把刀通体血红,刀侧是规律精致的花棱。

    老将军拿着刀的手幅度很小地抖了起来,他定定看向年轻人,眼眶泛起混浊的深色,蓦地跪了下来,“末将参见小王爷!”

    十五年过去,帝王的猜疑从未褪去,粮越来越少,马越来越瘦,昔日的袍泽在北境苦苦死守。

    隔着关山万重,故人的尸骨无人收殓,忠魂的声名早成了青史一点墨污。

    十五年后,北境的将军见到了那个他们以为早就死在大火和乱刀里的孩子,他与昔日生死相付的兄弟并不相像,只是沉默地站在帅帐里,递上了那把昆吾刀。

    --

    西平王之死像一个烟花,在京城炸了个满堂彩。

    这位王爷,自从晋王案之后,再没听说过什么大功绩,算是个庸碌之人。

    皇家亲缘情薄,崇德帝待他却殊为亲厚。皇室中人,多年来也只有他一直被留在永安城里、天子身边。

    是何人在天子脚下,王府之中行刺还能全身而退?

    又是何仇怨,能把人活活片了?

    王府中暗卫层层,此人却连一片衣角都不曾留下。

    到底是何等身份,何等武功,又为何非要杀死这位上朝时都沉默得像只鹌鹑的王爷呢?

    --

    朝堂上,崇德帝紧紧皱着眉。京中出了这样的事,民间也议论纷纷,一道道折子流水般递上来,让他烦不胜烦。

    崇德帝按按眉心,“众卿家不必再吵了,既然梅棠回来了,此案就着梅爱卿去断吧。”

    刚从扬州赶回来的梅棠闻声撩袍跪下接了旨。

    美色误人,长得太好的人,总难逃评说,梅棠此人,则常年居于“永安美男榜榜首”。

    对得起这般容貌,梅棠的风评也很是精彩。

    太祖南渡,梅棠祖父梅安曾有从龙之功,是时人所云“四名士”之一。其子梅屏尚公主,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今上的幼妹。所育唯有一子,便是梅棠。夫妻二人皆福薄早逝,梅棠便半在府里、半在宫里地混大。先帝因着这一层因缘,一直以来对这个幼失怙恃的侄儿多为照拂。

    可惜教导皇子的太傅也没能掰直梅棠这棵天赋异禀的歪脖子树——酒楼赌坊花场,处处留钱;白银黄金东珠,分分买笑。小小年纪已然有了超脱祖荫的荒唐。

    一时京中提到梅家幼子,无不扼腕叹息。哪知这混账玩意儿行事虽荒唐,才华却很有几分,五年前初入朝堂,罗列御史大夫闻泰罪名三十二条,亲手把权侵朝野的闻大夫送上了刑场,自此,闻家一蹶不振。崇德帝亦欣赏其行事果决、手腕狠辣,荣宠更甚。昔日荒唐,反而得了名士之潇洒落拓,不羁风流。

    后来任大理寺卿。未及一月,大理寺内积压的案件全都尘埃落定,刑堂内都被血洗了一遍。京中誉之“玉面阎罗”。

    再后来,就兼任了吏部尚书一职。上头的尚书令谢允年事已高,日渐昏聩,崇德帝亦多有不满,而梅棠行事素来任性,偶有僭越,帝亦不以为然,看风向,只待谢允卸任,梅棠就是尚书台下一个掌权之人。

    明眼人都瞧得出,梅棠是崇德帝的一把刀。这把刀在朝中翻云覆雨,年纪轻轻就坐到了高位,爱之者谓之前途锦绣,恨之者谓之竖子弄权。

    怪的是,梅棠至今仍未娶亲。一则此人“美名远播”,不少人也舍不得女儿冒这个险;一则也有想来攀附的,都被他以父母仙逝、不敢擅专推脱了回去。

    崇德帝的三公主对其痴心甚重,有一年的宫宴上直接闹到了帝后面前。帝后尴尬之际,梅棠撩袍跪下,直言道好男风。

    时下风气开放,但好男风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何况此人于宫宴之上、众人面前开口,崇德帝震怒,命其回府好好反省,三公主也歇了心思。

    此后,再没有人敢和梅大人结亲,大好男儿梅棠就一直寡到现在。

    前不久,江南舞弊案东窗事发,梅棠亲去扬州查看。秦淮酒家的女儿红回味尚足,这么个烫手山芋就落到了手里。

    --

    下朝后,梅大人就兢兢业业地去了西平王府。

    西平王的棺木还停在堂前,王妃未施粉黛,眼下显出淡淡的乌青。梅棠见过礼,便去查看西平王的尸身。

    棺木内,西平王目眦欲裂,嘴角有些不自然的开裂,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过 ,神情狰狞可怖,像是蕴含着极大的痛苦、又像是隐藏着极大的震惊。

    尸体的袖管和裤腿明显地陷了下去,梅棠撩开衣角去看,肢体已然成了白骨,零星的血肉挂在上面,虽不至于民间所传言的“人棍”之说,可也差不离了。梅棠身后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惊惧地退了几步。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尸体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恶臭,穿堂风吹过,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

    梅棠却像没有知觉一样,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继续验着尸体。

    除去被削成白骨的胳膊腿儿,右胸还一道贯穿伤,从两条肋骨直接斜斜刺过,堪堪避开了重要的经脉,在整个血腥的过程里显得很是鸡肋。

    尸体已经再看不出什么,梅棠便去了案发现场。

    书房里依然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大片的血迹已然干涸,从桌前蔓延到四周,梅棠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把金丝楠木椅。

    那把椅子做工极精,椅背上雕着繁复的花纹,梅棠伸手摸上去细细摩挲,果然触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印痕。

    那印痕深入些许,只差一点就能从椅背上穿出去,在繁杂的花纹里几乎看不出来。

    梅棠心念百转,在脑海中还原出了现场的场景——

    凶手在窗前就将西平王一刀钉在椅背上,随即堵上了他的嘴,想必也挑断了手筋脚筋,避免剧烈的挣扎闹出动静。整个过程不过在瞬息之间,不曾惊动一个影卫。此后,就将他的四肢一刀刀片成了白骨。

    “从上面破开,不要破坏这条痕迹。”梅棠将那条刀痕指给一个部下,吩咐道。

    部下将那椅子劈开,刀痕的切面也露了出来。

    梅棠抚上那道刀痕,肉眼很难看出来,触手却能觉出不同——刀痕并不光滑,微微有些粗糙,似乎是被生生挫出来的印记。

    梅棠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刀痕,让人想到了一把刀——昆吾刀。

    --

    传闻那把刀取自伊水之西昆吾之山,通身血色,切玉如泥,乃是前朝匈奴派王子称臣为质时所奉。

    那把刀是匈奴铸剑师阿日其所创,其时刀已再炉中三日三夜,却仍然无法开炉,阿日其以身投炉,才得以铸成。

    此刀刀侧遍布花棱,伤害性也大大提高。可惜昆吾之铜难得,堪堪只造出了这一把短刀。此后阿日其的弟子尝试多次,这样的工艺却始终无法再现,故而昆吾刀也被匈奴王庭视为神器,在兴景二十八年献给了先帝。

    先帝将此刀赐给了四子晋王,也就是当时刚得胜回朝的镇北将军。

    此后不久,晋王案事发,府中诸物皆被抄没,此物也理应收归国库。

    此前,梅棠也曾查过晋王案一应卷宗,只说晋王一脉尽数伏诛,府中仆役也株连了九族。毕竟是皇室丑闻,多余的讲述也都讳莫如深。

    可昆吾刀倘在国库中,出现在西平王府的这把又是什么?

    或是说,若此刀便是昆吾刀,此人,又是何人?

    雁过留痕,剐了一个王爷,却连什么都没留下。到底是没留下痕迹,还是有人先一步将痕迹抹去了呢?

    倘若是后者,除了御座上那一位,还能有谁?

    梅棠心念百转,指间用力,不动声色地抹去了那道刀痕上细微的粗糙痕迹。

    书房也再找不出别的线索,梅棠看向西平王世子,“府上影卫之名下官也有所耳闻,此人想必对府中布局也有所了解。”

    “这里建的早,图纸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找到,我带大人去看看。”世子刘缨应道。

    “你们都下去吧,我带梅大人转转。”

    管家和侍从听得二世祖这话如蒙大赦,忙不迭滚了。

    大理寺的人一时有些尴尬,自家大人没发话也不敢走,一溜的看着梅棠。所幸梅棠也没再说什么,只摆摆手,“你们也回去吧。”

    不多时人都散尽,院中只余梅棠和刘缨二人。

    刘缨脸上的正经一收,抬手就要往梅棠肩上搭,笑道,“家父死的不明不白,有梅兄查案,我就放心了。”

    这位是莺莺楼的常客,此时虽然丧服还穿在身上,整个人却已经散发出一股轻佻气来。

    梅棠不动声色地错开一步,温声道,“烦请世子带路吧。”

    刘缨手搭了个空,也不觉尴尬,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我自幼相识,梅兄何必这样客气。”

    他说话时还是在往前走,并没有看着梅棠,反而显出一种单纯的好意来。

    梅棠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抿了抿,旋即笑道,“南钦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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