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缨闻言,身形一顿,“平城有座绿袖楼,梅兄可知道?”
好端端的提到平城,这试探也太明显了点。梅棠眼中神色一闪而过,他低下头微微一笑,“平城虽曾是我母亲的食邑,自她过世,也已经多年未去过了。”
他的眉眼生的极好,桃花眼看谁都像含情,长眉入鬓却又中和了这份有些女气的俊美,不笑时是个温雅君子,一笑起来,眉眼都像是染上了江南的春色。此时眉目低垂,三分笑带着七分落寞。
刘缨一时间也不自在起来,忙赔罪道:“是我思虑不周,梅兄勿要怪罪。”
--
西平王府的后花园建的精巧,飞阁流丹,景致都与四季有关。
后花园一角,有一座池间小筑,一道长廊与外相连,周围花树掩映,翠竹垂阴,窗纱与别处不同,远远看着像是红霞一般,雅致非常。
“这是何处?”梅棠问道。
刘缨随口应道,“此处叫夏阁,风景不错吧,不过曾淹死过人,小筑后来也不大用了。”
梨花正好,长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花瓣,小筑无人,窗上薄纱却是年节时高丽上贡的烟云纱。精致考究隔着湖也可见一斑,绝不会是废弃之地。
梅棠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看这池间小筑倒是颇为雅致,不知可便一去?”
刘缨迟疑了一瞬,笑道,“这有什么可去的,这个时节去春苑倒是应景些。”
梅棠闻言,也不做纠缠,“请。”
春苑果然不同寻常,不知花园的工匠费了何等心思,虽是早春,那园中却已是一副百花争艳的盛景了,香风袭来,蜂飞蝶舞。
但说到底也只是景致特别些,楼阁连廊的布局取法江南园林,与时下世家大族的花园也没有太大不同。
梅棠直觉这个纨绔世子心里有鬼,却再也没揪出什么破绽,要不是在池间小筑时那人的反应太过异常,梅棠都要以为他真是个好色无脑或许还对这自己抱有某种心思的二世祖。
就这样逛了一路,不提刘缨有意无意的骚扰,梅棠已经将西平王府的布局摸了个透,眼见着也再没什么可查的,他赶紧辞别了这个荤素不忌的登徒子回了府。
--
书房里,梅棠就着一杯已然凉透的茶,细细想着这事的来龙去脉。
不提此事里崇德帝是个什么角色,椅子此前不曾被动过,昆吾刀一节他大概也不知晓。
暂且放过西平王的死不提,池间小筑里到底有什么?
而那世子似乎也不尽如传言所说,有意无意地试探着他,倘若他那纨绔样子也是装的,那演技倒堪称了得。
梅棠越想越乱,和衣在踏上躺了下来,他连着累了数日,竟然就这么睡着了。月上中天,一道黑影翻过院墙,几息之间掠过琼花玉树,跃上白玉栏,闪身进了池间小筑。
正是文质彬彬的当朝尚书梅大人。
毕竟昆吾刀的象征意义太强烈,梅棠直觉那位王爷的死八成和晋王一案有关——
--
兴景二十八年,先帝身体每况愈下,虽然先帝子嗣单薄,储君早立,素以宽厚仁慈闻名,但次子晋王刘瑞在朝中也颇有声望。
晋王就是当时威名赫赫,声震匈奴的镇北将军,执掌帅印,统领北境三营。
那一年晋王刘瑞大破匈奴,匈奴王庭北迁三十里,匈奴王第三子更是送往京城为质,奉上国宝昆吾刀。
朝堂之上,匈奴王子低眉敛目,先帝见之甚悦,封其为顺命侯,将昆吾刀赐给了立下大功的晋王。
不到月余,一次朝会上,那王子倏然抬手,一枚袖剑直直飞上御座。幸而旁边的内侍机敏,以身护君,先帝得以无恙。
先帝大怒,那王子飞出袖剑,一击不成便束手就擒。
正待押送下去时,衣襟之中却滑落一封书信——侍卫将其呈上,先帝一看就变了脸色。
那信上乃是晋王亲笔,叛国通敌以换功勋谋夺大位,以登基后边境五城为诺,换匈奴王子为质。
此后先帝便将晋王褫夺封号官爵,但人至暮年,到底贪恋亲情,晋王并未被投入刑部大牢,而是被监禁在了晋王府。
隐秘的计划因为匈奴王子的变故被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时间,镇北将军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晋王刘瑞成了无父无兄的庶人。
从前多少盛名,纷纷换作骂声。
兴景二十八年秋夜,西平王妃的哥哥何铭传先帝口谕,将晋王府诸人尽皆屠戮于府中,府中燃起冲天大火。
两日后,西平王的人在一处悬崖下找到了晋王幕僚杜呈的尸体,尸身旁还有焚烧书信留下的黑灰,更把通敌叛国的罪名坐的不能再实。
当时先帝已然病重,下朝之后一病不起,去往东郊行宫修养,太子刘琪监国。
次年,先帝病逝于行宫,太子登基,改元隆安,是为今崇德帝,崇德帝待西平王颇厚,而当时审理晋王案的,正是西平王妃的亲哥哥何铭。
章和二年,何铭暴病身亡,仅余一女何栀,被西平王接回王府抚养,和世子刘缨青梅竹马地长大。
--
晋王一案,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谋逆之心昭昭,大理寺一应卷宗写得明明白白,绝无翻案可能。
晋王一脉也已死绝,下人都尽数株连了九族,连府中的蚂蚁都烧没了,那把昆吾刀如今却重现世间。
紫微不稳,晋王谋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匈奴称臣,王子当庭刺杀皇帝,可以是愚者之勇。
一向以忠勇著称的大将军成了国贼,也可以说是此人城府太深演技精湛。
一切都能说的通,可十年沙场几番命悬一线,大漠上的落日秋霜,边城里的老幼妇孺,当真只是谋反路上的一枚棋子吗?
人皆谓天子待西平王不同,多年来只有他一直留在永安。
到底是他不想走,还是崇德帝不让他走?
带着昆吾刀回来的究竟是何人,难道当年的血案还有人生还?
梅棠按了按眉心,直觉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水面下呼之欲出。
他深吸一口气,在黑暗里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来。
--
倒是很寻常的一间屋子——桌上一个小小的香炉,香灰的味道并无不同,是时下流行的檀香,旁边斜斜横着一方镇纸,梅棠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上面是“八表同昏”四个字。
举目四顾昏沉色,水阻途断客不前。
应当还有一方镌着“平陆成江”的。梅棠想到。
池间小筑远看着在花树层层里显得面积不小,实则就这一间屋子,梅棠转了一圈,除了那对镇纸显然缺了一方,别的也没看出什么来。
屋子的一角倒是有一个颇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地堆着书,乌压压地遮住了大半面墙。
梅棠对着一墙的书有些发愁,他直觉这书架有古怪,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小筑四周的墙壁都要比寻常房屋厚些,要是里面没埋点暗器机关反倒说不过去了。
寻常刀剑,他倒是有自信躲得过去,只是声响要引来暗卫,难免不会打草惊蛇。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他咂摸着这两句,“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梅棠一晃眼,正在乱糟糟的书里看到了一本《酒经》,灵光乍现般,他抬手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书架空了一小块,梅棠的嘴角勾了起来——那里露出来的不是木制的架子,也不是墙壁,倒是一个小小的铜印,上面正是和那枚镇纸相对的一句话,“平陆成江”。
极轻的一声,啪嗒,梅棠把那块铜印往下一按,地底下似乎有沉闷的机扩声响起。
少顷,窗前的书桌自动的向旁边移了开,露出一道幽暗的石阶来——倒是挑的好地方,暗道藏在书桌下,纵使有人,也很难觉察此处的地面有所不同。
梅棠拍拍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顺着那道石阶就走了下去。
那道石阶很长,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两壁上的油灯昏昏黄黄。梅棠抬手蒙上了黑纱。
转过一角,一道掌风袭来,梅棠猛地向后仰去,腰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一击不中,来人迅速变掌,二人就在狭小的地道里缠斗起来,动作间,石壁上的油灯又被扑灭了几盏,昏暗的空间里只有两道黑影翻飞。
西平王府的暗卫训练有素,此时一心灭口,动作愈发狠辣决绝。
标准文臣梅大人的身手却是意外的好,几息之间就占了上风。
噗嗤——
一道鲜血飞溅而出,暗卫的身子向着一侧倒下,颈侧一道血痕,眼里还残留着震惊。
梅棠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意外的是,也不知道是此地的主人太过多疑,连暗卫都不相信,还是王府出了大变故,密室的看守也随之松懈了下来,一路上倒算是畅通无阻。
--
密道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牢房。
牢房一角,坐着一个黑漆漆的人。
说是坐,似乎已不能算坐,那人神志像是很不清醒,歪靠在墙上,看到有人来,乱蓬蓬的头发动了一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来。
梅棠撬开锁,隔着三步远,打量着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东西。
那人歪在角落里,好像骨头都是软的,脸上有数道疤痕,年纪已经不算得轻。
倘若此时有十五年前的故人看到这一幕,大抵会非常震惊。
梅棠在那人面前蹲了下来,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那双眼里早就没有了当日朝野得志的意气与挥刀屠戮的狠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般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