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窃

    梅棠捏开那人的下颌,里面的舌头早已被连根拔去了。

    梅棠的眸色越来越暗,断手断脚,拔舌痴呆,却还又留着这条人命。

    他一心疑虑,此时心却凉了半截——就算有鬼,对个脑子坏了的哑巴还能问出来些什么呢,要说再把这个人带出去,那也未免太自负。

    估摸着时辰,再不走怕就不太好走了。梅棠慢慢直起身。

    哐当——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竟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咕噜噜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弯腰拾起了那枚玉佩,角落里的人却突然扑了上来,只是他腿脚皆断,突然暴起却也只是狼狈地扑在了地上,砸起一层灰尘。

    梅棠定睛看那枚玉佩,料子很好,是贵族间流行的独山玉,一面雕着精巧的祥云纹,另一面却极粗糙,似乎是一副小小的儿童画,画着一个小孩牵着大人的手,旁边还落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款——何栀。

    梅棠如遭雷击,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确定了这个傻子的身份——何钦!

    那人还伏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嘴边一股股地涌出暗红的血来。那副身体剧烈的痉挛了一下,突然不动了。

    梅棠扶起那个软趴趴的身子,发现那人已经没了气息。他把那人按原样靠回墙上,抽回手时,却察觉到了尸体后面墙壁的不同——

    那里有一块墙面是塌下去的,在昏暗的牢房里几乎看不出来,更兼之前还一直被何大人挡着,触手却十分明显。

    梅棠移开尸体,一个四四方方的痕迹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石盒起出来。

    梅棠瞳孔骤缩——那是一叠已经泛黄的信纸,他一张张抹开,每一张每一张,落款都是当今圣上的名讳——刘琪。

    “晋王……”

    “斩尽杀绝……”

    “已同匈奴王子约好……”

    梅棠在黑暗里辨认着那些字,心一寸寸冷下来。原以为当今圣上只是政事无能,却不想昔日的“贤良太子”还有这样的手段!

    这样的帝王,有什么值得效忠的?

    --

    东方泛起鱼肚白。

    揣回了那枚玉佩还有一大捧书信的梁上君子梅大人已经坐在了尚书府的书房里。

    想到亲手抹去的那道刀痕,梅棠袍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今上膝下尚有一位三公主云英未嫁,倘若晋王一脉没有死绝,倒是或许有些用处。

    后面的几日,梅棠例行公事般地查着案,只是案子仍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崇德帝在朝堂上发了个不大不小的火,梅棠顺水推舟地辞了这个事,崇德帝一怒之下让他回去好好反省,梅棠就在府里反省了三个月。

    直到裴绾入京,崇德帝才将他解了禁。

    --

    这个人,究竟是谁?一片血腥里,梅棠眼疾手快揽住了一头栽倒的裴绾。

    西平王的死,横空出世的将星,北境三营的臣服,出鞘的昆吾刀,不相干的事串成一线,像一道惊雷劈下,照亮了夜色下那人的脸——当日的晋王世子倘若活着,也差不多是这个年岁。

    裴绾的唇角还留着一点血,是整张黑白分明的脸上唯一的艳色,头歪歪靠下来,侧脸的模样是很凌厉的漂亮,脖颈微微舒展,露出颈侧的一道疤痕来。那道疤的位置十分凶险,再往里错两寸,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能活。

    这人醒着的时候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晕倒了倒显得很无害。梅棠这么想着,一手揽住他,一手擦去了他嘴角的血渍。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裴绾一概不知,沈越留在了栖梧山,再没人管着他,他就安安心心的停了药,一直被牵制的寒疾一日日重起来。

    北境苦寒,谋局者耗费心力,等到大破匈奴,裴绾早已是强弩之末。

    师傅让他去北境寻闫若瞿,除了匈奴之祸难除外,也是想用这些人再牵绊住他。

    兖州城里破衣烂衫的老人,总也长不大的孩子,他不是不知,不是不懂,不是忍心,只是背负不了了。

    胸口的阴寒一日重似一日,稍微剧烈的动作都带起一片针扎似的疼痛,裴绾心里竟然升起来一些隐秘的欣喜——终于要结束了。

    入京也好,上朝也罢,无非是一潭死水里飘进几片落叶罢了。街上的喧闹,朝臣的庆贺,都像是与他隔着很远。

    直到见到梅棠,那潭死水泛起了一丝涟漪。

    裴绾对永安城里什么样并没有兴趣,他小时候在这城里转的多了去了,城中也有师傅留给他的线人,未必不比梅大人知道的多。

    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眼睛定定看向他,裴绾看着那双桃花眼,心跳都漏了一拍。梅棠邀他同游,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一路上,裴绾隐秘地观察着他,那双眼睛光华流转,笑起来时很是干净,并没有传闻中奸佞的模样。偏偏这人十分的烦人,简直是在以戏弄他为乐。

    裴绾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日之间竟然可以有这样多的情绪。

    刺客袭来的时候,裴绾只怕那双眼睛的主人再死在他面前。

    他关心则乱,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快刀斩乱麻地割断了那些人的喉管。却不曾想过瞧着并不会武的梅棠竟然能从他的身法里看清那把刀。

    动作太快,胸腔里的寒气有如实质般绞了起来,看着那人走过来,他心里一动,一口血吐出来,十分丢脸地晕倒了。

    昏迷中,裴绾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安神香味道,难得地做了个好梦。

    --

    裴绾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打量了四周,发现自己似乎身在樊楼之中,身上妥帖地盖好了被子,怕他嫌冷似的,上面还搭了一件衣裳——

    梅棠的外衫端端正正落在那,还散发着清浅的安神香的味道。

    裴绾揉了揉眉心,胸口的闷痛还在,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神色却蓦地变了——昆吾刀不见了!

    昨夜他倒在梅棠的怀里,此后的事一概不知,谁成想年少有为的梅大人不仅有做贼的爱好,还好死不死的顺走了那把昆吾刀。

    一瞬间,他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还好这辈子变故见得多,裴将军很快的冷静了下来。

    这人既然发现了昆吾刀,为何还将自己送到了樊楼?留下的衣服又是何意?

    他捞起那件衣服下了床,又恢复了那张八风不动的冰山脸。只是似乎比寻常还要更冰些,直把赶上来献殷勤的小二冻的打了个哆嗦。

    裴绾丢下一锭银子,出了樊楼。

    街上行人匆匆,日头晒得很毒。

    尚书府外,裴绾看着门上大大的梅府两字,面色沉的能滴出水来。

    大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老人探出头来,“这位公子,可有何事?”

    裴绾把胳膊一扬,银丝滚边的白袍抖了开来,老人的眼皮狠狠一跳,直觉这人像是寻仇的。

    果不其然,那人开口,声音倒是并不高,“我找梅棠。”

    那人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要是不看他那张死人脸,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来寻人的普通公子。

    老人在裴绾的目光下有些怂了,嗫嚅半晌,说了一句“大人病了今日不见客,还请公子改日再来。”就缩回去哐当关上了门。

    那架势简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裴绾气急,把那件衣服往门口一丢,转身就走了。

    青天白日的,硬闯也不像话,等到晚上,那姓梅的不管是病了还是残了,就是死了也得开口说话。

    裴绾恨恨地想。

    书房里,正把玩着那把短刀的梅南钦突然打了个喷嚏,很有自知之明地想,裴绾骂我呢。

    等他走远了,那扇大门打开,老头一下窜出来把那件衣裳捡了回去,又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

    这边裴绾回到了那座崇德帝赐的宅子,庭中已经乌泱泱地站了一地的人——

    “裴大人,奴是杳杳……”

    “奴擅琴……”

    “奴愿为大人解忧……”

    一院子的莺莺燕燕看到裴绾回来了,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了中间。

    裴绾触目皆是雪白的臂膀,乌黑的云鬓,叮当作响的环佩,香风缭绕的衣裙,他被呛得难受,推开攀上他胳膊的一个娇娘,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那娇娘正要作嗔,看到裴绾的一刹那却突然呆住了。

    那人紧紧捂着嘴,咳的腰都弯了下去,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薄红,一缕缕血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来,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一时间,一院子的人都静了下来。

    这些美人大概也没想到堂堂定北将军竟然是这么一个病秧子,一时间呆立在院中,不敢动了。

    半晌,裴绾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直起身,冷冷的打量着身周的少女。

    他的唇角还有咳出来的血,眼尾还残留着生理性的眼泪。是一副非常脆弱的模样。

    但那些女子们仿佛要被那道目光看穿一样,在夏日的阳光下无端生出寒意来。

    “从哪来的回哪去吧。”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来。

    那声音很低,但庭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不甘心,低声道,“将军,奴……”

    裴绾并没有看她,“别让我说第二遍。”

    ……

    人终于都散尽。裴绾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抬起手来,那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变成了一种黯淡的红。

    他自嘲地笑笑,往屋子里走去。

    “大人!”一个声音传来,裴绾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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