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却很干净,透出一种清澈的童真来。
那个小孩噔噔噔跑到裴绾身前伸出手来。
裴绾的神色终于松动了——那双有些脏污的手心里,是几颗小小的梨膏糖,天气太热,糖已经有些化了,黏糊糊地沾在糯米纸上。
“大人!爷爷说咳嗽吃这个喉咙会好一点!”
小孩见他迟迟不接,有些焦急地补充道,把手又举高了些,几乎快要与头顶齐平。
裴绾伸出那只没沾上血的手来。正要去拿,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小孩的手抖了一下,几颗糖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小孩有些紧张地转过身,来的是个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了的老爷子。
那老人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一把拉过男孩,扑通一声在裴绾身前跪下了。
“大人恕罪!家孙不知大人身份,有所冒犯,还望大人饶他一次!”
男孩不知所以地看看老人,又看看裴绾,突然惊喜道,“你就是裴将军?!”
裴绾点点头,那孩子兴奋的奔了起来,吱哇乱叫着跑远了。老人忙不迭给裴绾磕起了头,“这孩子有些痴傻!大人恕罪!”
裴绾抢先一步扶起了那个老人,轻声道,“无妨。”
老人见这位大人似乎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迟疑了一瞬低头道,“大人,我是这府上看门的,这孩子是我孙子,脑子有些不好使……”
宅子换了主人,仆人理应也得换一茬,可怜这老人带着个孙子,在京都也无处可去,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来。
裴绾似乎察觉到了老人的窘迫,打断道,“今后继续在这看门便是。”
老人猛地抬头看向裴绾,有些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突然反应了过来就要给裴绾跪下。
裴绾一下子扶住了他,似是累极,声音都很低,“下去吧。”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裴绾盯着男孩跑出去的那道门,脸上似乎也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
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裴绾缓缓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糖,那些糖沾了灰,已然有些脏了。
裴绾恍若不觉,雪白的手指剥开薄薄的糯米纸,将被晒得半化的梨膏糖放进了口里。
梨膏糖在舌尖一点点化开,裴绾久违地尝到了一点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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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裴绾换了一身黑衣,收拾收拾准备去梅府寻仇。
那老头却带着封信进来了。
他接过信,拆出一张小笺来——
那小笺压着桃花,是江南最时兴的胭脂笺,据传是杭州名妓薛锦衣所作,在今日已经被炒成了一张红笺一寸金的天价。
上面的内容倒十分简洁,是温润清雅但骚包的两行小字——明日午时,樊楼相见。相思苦甚,卿莫失约。
不动脑子也知道这是谁写的。梅棠实在是……太tnd会恶心人了!恶心归恶心,这约还非去不可。事已至此,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必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传闻这梅棠圣宠隆眷,此举却似有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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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的一间雅间,梅棠掀开珠帘,裴绾仰躺在窗边一张小踏上,一条长腿曲起,是一个很闲适的姿势,像是已经睡着了。
旁边的小案放着一壶玉楼春,阳光把他的皮肤照的很白,婆娑的树影落在他的脸上,看不分明是什么表情。
梅棠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声,解下外袍轻轻走过去,却发现他的脸色实在难看,苍白的近乎透明,有冷汗滑下来,鬓角已被沾湿了一片。
梅棠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他隐隐有些心惊。
“梅大人。”小踏上的人缓缓开口,声音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带着一种平静的倦意。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像是累了,又像是醉了。
梅棠的视线落在他搭在胸前的手上,那只手手指修长,指节清晰,如果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它在微微地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这人躺在这里太过闲适,如若不仔细看,还当真瞧不出端倪。
一派肃静里,裴绾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他定定地看着梅棠,像审视,又像质询,梅棠也就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看着他,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含情脉脉,此时眉头紧皱,却显出一点生气的意思来。
裴绾突然笑了,“梅大人同我既非新知,也无旧情,这是何意?”
裴绾并不常笑,一张脸上总是不惊不喜,无波无澜,笑起来的时候却格外生动,梅棠心念一动,“自然是一见倾心,相思甚苦。”
裴绾的笑意还没有散尽,语音却冷了下来,“所以梅大人是把我的刀拿去定情了吗?裴某并不好男风。”
一阵风吹过,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梅棠抬手拂过落在裴绾眉间的一朵。
裴绾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就在梅棠手心扫过。梅棠像过电一般收回了手。
“呵。”裴绾低低笑了一声,“早听闻梅大人情场高手,不过如此。”梅棠正要反驳,裴绾已经在塌上撑起了半个身子,伸手就要去够梅棠的眼睛。
梅棠下意识闭上眼,触碰的感觉却并没有传来。就在睁眼的一瞬,有件冰凉的物事在唇上一触即分。
那触感很是奇特,像一块羊脂冷玉,热意从胸口烧上来,梅棠罕见地红了耳根。
“梅大人可还满意?”塌上,裴绾挑眉。他斜倚着床栏,“梅大人现在可以把刀还我了么?”
看梅棠吃瘪,裴绾的心情诡异地好了起来,他真心实意地笑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既然梅大人不愿还我,那刀就算聘礼了。”
可怜梅棠花酒喝了三百场,此时被他逗的一双耳朵都红的要滴血。不等梅棠开口,裴绾又说道,“桌上有酒,梅大人还请自便。裴某恕不奉陪。”
说罢,又在塌上躺了下来,俨然是打算无视这个大活人直接睡了。
刀没到手人没揍,裴绾却并不失望,看这混账吃瘪倒是有趣得很。是以不多时真睡着了,也没料到梅棠竟然还没走。
裴绾睡着时,神色算得上柔和,他睫毛很长,闭上眼显露出一种安安静静的美,只有眉心一道浅纹,那是皱眉留下的痕迹。
就那么看着,梅棠伸出手,想要把那道纹路给抚平。
即将触碰到的时候,他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陡然收回手,呆了一会儿,挨着裴绾在踏上坐下了。
小案上的壶里还有一半,梅棠就着裴绾的酒杯,慢慢喝完了那壶残酒。
裴绾这一觉从晌午睡到了晚上,屋子里已经有些暗了,梅棠并没有让人掌灯,他唤道,“裴之衡?”
连唤了几声,踏上的人都没有回应。梅棠凑近了看,裴绾的脸上浮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唇色都鲜艳起来,梅棠伸手一探,只摸到了一头的冷汗和烫手的体温——这人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梅棠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将人打横抱起,出了樊楼。
他今日孤身而来,并没有备马车,所幸尚书府离这里也不远。
盛夏的风还很燥热,裴绾却似乎有些发抖,梅棠拢了一拢,把他又往怀里带了些。
一路上,有人见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抱着另一个,忍不住地回头看,不知是谁认出了这就是那玉面阎罗梅大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都停了。
梅棠耳力好,他低头看了一眼烧迷糊了的裴绾,眉眼似乎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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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先生,他可有什么大碍?”卧房外,梅棠看着邓世仁的脸色,隐隐有些不安。
“大人,此人并非什么大病,只是普通的风寒。”
“他年纪尚轻,普通的风寒怎么会烧到人事不知?”梅棠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大人莫着急。”邓世仁把药箱搁在窗前,补充道,“我看他脉象,生来便有严重的寒疾,这病多是先天不足,只能日日用药将养。此人倒像是数月不曾服药,虽不至于油尽灯枯,但心肺都已大受损害,时日已然无多了。”
邓世仁每说一句,梅棠的神色就暗下去一分,他沉声道,“连先生都无可挽回吗?”
邓世仁摇摇头,“心肺受损,老朽倒能修补一二,而神气郁结者,瘀血常滞于胃脘,此人关脉独大,气郁中焦,心血亏虚,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那药是他自己停掉的。”邓世仁顿了顿,“大人也知,易救盼生者,难医寻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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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里,灯已经熄了,月光从窗前照进来,清清亮亮的。
梅棠坐在桌前,看着还在昏睡的裴绾,神色晦暗不明。抱着裴绾回来的那一路,怀里的人腰身劲瘦,整个人并不重,骨头都有些硌人,体温隔着衣物传过来,似乎还沾在他的手上。残酒的辛辣好像还留在他的喉咙里,暖流冲向四肢百骸,梅棠福至心灵地想,喝酒倒是确实会暖一些。
这人的身份并没有那么难猜——昆吾刀的皮鞘已然磨损颇多,在此人手中想必也不是一日两日,将西平王剐成那副模样的,除了晋王的遗孤,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