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

    邓世仁说他只是数月不曾服药,想必此前也不至于孤身沦落,他是在何处长成了这个样子?停药也好,饮酒也罢,又何必这么急着作践自己?

    边疆的功勋,朝堂的功绩,民间的声名,乃至这条不知道怎么从十五年前逃出来的命,他其实都不在乎吗?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什么念想,能牵住他的三魂七魄吗?

    还是说,剐了西平王,他觉得报了仇就可以去死了,那还从军入京做什么?

    梅棠心里突然浮起一个猜测——当年的真相,他其实是不知道的。那他入京还就是真是为了给御座上那一位当个纯臣?

    梅棠抬起头,忽然无声地笑了,月光照得他的眼睛很亮,像一潭冷泉。

    梅大人大抵真是醉了,三更的梆子声远远响起。

    晚上没有吃饭,酒劲好像现在才涌上来,他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床前。

    借着月光,梅棠端详着那张脸。

    棱角分明,眉极黑,面极白,唇微微的抿着,似乎睡的并不好,睫毛不时地轻颤——那是一张年轻的,颇为好看的,带着浓重的病气的脸。

    床上的人烧还未退尽,脸上依然带着不正常的红,梅棠撑在床边,没来由地想起来戏里面常唱的那句“春情吐面”。

    他慢慢的俯下身,鬼使神差般凑近了裴绾的脸。那张唇的触感并不好,高烧带起了有些扎人的干裂,梅棠一点点地靠近那些细碎的裂纹,脑子里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了。

    窗外啪嗒一声,梅棠悚然一惊,酒劲被打散开,他这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差点做了什么,不经有些五味陈杂的崩溃——难道神佛显灵真让他成了断袖来免除那些莺莺燕燕的搅扰?

    裴绾并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人轻薄了。他烧的昏沉混沌,介于昏迷和睡眠之间。魂魄似乎飘出了那副破败的身体,飘回了多年以前——

    王府的后花园里,玉兰花开得正好,一个小男孩坐在树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衣服上金线织就的花纹随着动作光华流转。

    富贵人家的孩子怕养不大,就会给戴一些姑娘家的事物。那孩子耳朵上一边一只白玉珰,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树下是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和那个男孩还有几分相像,只是眼睛是一双桃花眼,很是生动。

    那个小孩抱着一把练大字的日课纸,一只手还抓着一把毛笔,仰头大喊道,“刘绾!”

    树上的男孩挑挑眉,很欠揍地说道,“太高了,我听不到。阿楚你说什么啊?”

    那个唤作阿楚的小孩看着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牙都要咬碎了,可惜他不会爬树,站在下面气得要死也无计可施。

    半晌,他把那纸笔一摔,恨恨地踹了一脚玉兰树,玉兰花扑簌簌地落下来,那懒鬼还稳稳地坐在上面。

    眼见得指望这人去写作业是没戏了,可他若是不写,自己也得跟着挨板子,想起来杜老头那种铁青的脸和生起气来一翘一翘的胡子,段文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认命一般地去捡撒了一地的纸笔。

    再直起腰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连声音都平静了,“刘绾,要不是我,再有三个你也叫杜老头给打死了。”

    “这不是有你嘛。”树上的人还是嘻嘻笑笑没个正形。

    “刘绾!你看你写的这是什么!”

    书塾里,杜老头戒尺狠狠一拍,桌上是一沓鬼画符般的大字,只有最上面的那张还算端正,此刻一张张排开,简直是大写的罪证。

    戴耳珰的男孩不情愿地伸出手,嘴里嘟囔道,“都怪段文楚……”

    “你还敢怪他!难道这还是他写的不成?”杜呈恍然大悟——连这鬼画符都不是他写的,这死小子大概也被段文楚摆了一道。

    他不禁有些好笑,这段家小子倒是机敏。脸上还是一副凶样,冷冷说道,“段文楚,弄虚作假,你也该罚。”

    段文楚颇为乖觉,也把手伸出来。

    “啪!”

    熟悉的疼痛并没有传来,男孩疑惑地转过头,却发现段文楚正对着他笑。

    他也戴上了一双明月珰,男孩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却什么都没有摸到。正要开口说话,就猛地被人推了一把。

    光影蓦然转换,书塾霎时间成了一片火海。

    书架倒了下来,火舌卷上一本本典籍,热浪里,男孩的发梢似乎都带上了火星,眼睛也被熏的嫣红。

    “阿绾快走!”杜呈的声音还在耳边。

    “爹爹在哪,娘亲在哪?!”

    “阿楚快走啊!你怎么不走?”

    段文楚还乖顺地跪在那,白玉珰在火里依然明亮。

    混乱里,男孩被人带着往前跑,他不住地回头,看着伙伴离自己越来越远,变成了火光里一个小小的阴影。

    咔擦--

    那个阴影猛地晃了晃,似乎有什么东西溅起来。

    男孩停下来,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阴影矮了一截,就像是被砍掉了头,缓缓的,那截身子也歪倒了,淹没在大火里,再也看不分明。

    “啊--”小男孩尖叫起来,童稚的嗓音带起针扎般的凄厉。

    他转身要往回跑,可身子怎么也前进不了,好像被无数双手推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王府变成遥遥的一点。

    --

    马车疾驰向远方,杜呈狠狠抽了一鞭,动作的幅度太大,一股血又从腰侧涌出来。

    行至一处山崖,破空声传来,一根长箭穿透马车后方,擦着男孩的脖子钉上了车壁。

    一串血花溅出,男孩闷哼一声,须臾间,又有箭射进了车里。

    前面的马似乎也中了箭,马车一抖,直冲着悬崖就冲了下去!

    陡然间天旋地转,杜呈扑进车里护住男孩,男孩还是晕了过去,再醒来时,脖颈上的伤已经被杜呈包扎了起来,身上的锦衣也换成了寻常人家的麻布粗衫。

    杜呈靠在一堆乱石边上,身边燃着一个小小的火堆,织金暗纹在火里一寸寸化成了黑灰,他的身上全是斑斑驳驳的血迹,腰侧的伤口还汩汩地冒出血来。

    看男孩醒来,他轻轻地说道,“阿绾,老师不能送你了……”

    “老师!”男孩扑上前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还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莫哭。”杜呈抬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却有些抖地抬不起来了,男孩把脑袋递到他的手里,只觉得那双手非常的凉。

    杜呈的声音却非常轻柔,和平时疾言厉色的样子完全不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了,“去扬州栖梧山,找沈云飞。”

    他顿了顿,像是说那两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你爹爹是镇北的将军,西平王……”杜呈的手从男孩的头上滑了下来,他就着那个靠在乱石堆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男孩晃晃悠悠站起来,对着杜呈的尸体行了一个深深的弟子礼,转头钻进了荆棘密布的乱草丛中。

    “他怀里还有东西!是张图!”

    “想必是把机密文书都带出来烧了!你看那堆灰。”

    那些声音渐渐远去,男孩拨开一丛丛荆棘往前走,粘稠的液体顺着额头滑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血越来越多,男孩的眼前都变成了一片红色,像是浓稠的火焰。

    偌大一个晋王府,就活下来一个他。

    血色慢慢褪去,视线逐渐清晰起来,遥远的记忆慢慢模糊,眼前又成了另一重光景。

    --

    栖梧山上,药庐里。男孩抱着一把短刀,烧的昏迷了过去,抓着那把刀的手却握的死紧。

    他的的脸绯红,浑身都滚烫,胸口却一片捂不热的冰凉。

    旁边的砂锅咕嘟嘟冒着热气,药材的苦味弥漫开来,一个穿着蓝衫的老人正在看着火。

    --

    画面一转,药庐越来越远,一个孩童拉着少年的袖子嚷嚷。

    “师哥师哥!爷爷说他改良了你的药,不会那么苦了!”

    “师哥!你怎么那么厉害啊,我要是能打过你就好了!”

    “师哥!你为什么不能修内力啊?虽然你没有内力也已经很厉害了。”

    “师哥师哥,我是爷爷捡来的,你是哪来的啊,也是爷爷捡来的吗?”

    小孩的声音叽叽喳喳,一天到晚在他身边吵个没完。

    少年人身形清瘦,神色冷淡,看向那小孩时却很温柔。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栖梧山上读书写字,练功习武,像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师兄弟。

    --

    初秋的栖梧山已经冷了起来,少年人裹着狐裘站在一株玉兰树前,抬手拂去枝上的白霜。

    “师哥师哥!道是什么意思啊?”,小小的沈越捧着一本书跑过来,裴绾猝不及防被撞的一个趔趄。

    少年人看向小孩子,温柔地解释道,“道就是你愿意付出声名、性命乃至一切去做到的东西,你看的话本里面修仙的人都有道心,不管有何所求,有情或是无情,都有一份死生不惧的信念,那就是道。”

    小孩子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裴绾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低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道吧。”

    小孩子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抬起头对向他的眼睛,“师哥,你的道是什么?”

    少年人收回手,拢了拢狐裘,像是自嘲一般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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