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深仇融进了他的骨血里,撑起了这一副摇摇欲坠的皮囊。
付之生死的东西是什么?死了就能见到故人,见到爹爹和娘亲,见到段文楚,见到老师……死是一场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
生死不惧……死有什么可惧怕的?
为之堂里挂着横渠先生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栖梧山下还有何处容得下这样一个乱臣贼子?
裴绾身上没有那种少年人多多少少自带一点的指点江山拯救苍生的意气,他只是个没有前路也不能有过去的反贼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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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越的声音越来越小,裴绾仔细去听,只听到了边境的风声——
兖州城里,风里终日裹着黄沙。
当年的真相已经没有人再去在乎,偶尔有人说到当年晋王,也只会招来一片群情激愤。
面容苍白的将军放下酒碗,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就是爹爹出生入死保下的人,他默默地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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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裴绾幽幽转醒。
他躺在一张床榻上……身边,似乎还躺了一个人。饶是裴绾昨日嘴上占尽了便宜,也不曾想到会在一个男人的床上醒来。
扑通一声,当朝尚书梅大人在自己的卧房里被人一脚从自己的床上踹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醉了之后发生的那些事一瞬间涌入了脑海。
梅大人不愧是长袖善舞,心理素质也十分过得去——
且不说要怪就怪裴绾美色误人,左右自己就算不是也已经是个断袖了,一个断袖对着躺在床上任君采撷的美人见色起意岂非人之常情?
再说,要不是裴绾剩下的那半壶酒,自己能干出酒后失德的事吗?
几息之间,梅大人就从加害者坦然地转变成了受害者,十分没有阻碍地接受了自己的流氓举动。
他抬头看向暴怒的裴绾,桃花眼里一瞬间盈满了水光,“裴大人就这样酒醒不认人吗?”
裴绾被他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恶心得够呛,伸手却在枕边摸到了昆吾刀,他怔愣了一瞬,旋即抽刀出鞘,朝着梅棠就掷了过去。
梅棠却也不躲,刀锋携着劲力擦过,他的脸上慢慢现出一条红痕。
昆吾刀铮的一声钉在地上,刀身还在轻轻地晃动。
梅棠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不待裴绾出声,他又道,“昨晚可是一座樊楼,一条朱雀街的人都看着你裴大人被我这个断袖一路抱回了府,之衡的刀再快,还能快的过这些人的嘴么?”
裴绾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恨道,“梅棠!”
梅棠伸手拔出昆吾刀,站了起来,投下一片阴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绾,微微眯起了眼睛,“裴大人前日遣散了各家送来的美人,难道不是因为也对我一见钟情吗?”
他嗓音还带着晨起微微的沙哑,语调里无端透出一股玩味来。
谁愿意在屋子里放一堆各家派来的眼线?睡得着吗?这人实在是胡搅蛮缠。
这人昨日倒似被他开了窍,越发的牙尖嘴利起来,裴绾怒道,“你……!”
梅棠偏了偏头,似是不解,“睡都睡了,之衡何必这样生分?叫我南钦便可……或者夫君也行。”
“没演够就去城南戏班子!”
梅棠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身影把裴绾整个人都罩了进去,一片暗色里,他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好像刚刚那些故作深情的调笑都是裴绾看错了。
他俯身按上床沿,跟裴绾那双冰冷一如往日的眼睛对视,开口道,“到底是谁在演?裴绾……还是说,该叫你刘绾呢?”
裴绾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梅棠凑得更近,倘若有外人看到,大概是一副耳鬓厮磨的模样。
他附在裴绾耳边,低声道,“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裴绾冷冷地回道。
从昆吾刀被拿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此人猜出了他的身份。
看在那双眼睛的份上,他短暂的在杀了这人以绝后患和看看他什么意思之间选择了后者。
梅棠微微直起身,劈手将昆吾刀横上裴绾的颈侧,轻轻压下一条血线,“自然是为君锄奸。”
不待裴绾动作,他又撤回了那把刀,反手插回了裴绾手中的刀鞘。退后一步,拢起了手。
“之衡,我怎么会杀你?”他偏过头笑了,“你想死还是想活,信刘还是信裴,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我们都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裴绾一时也分不清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你不会以为当日的晋王案,跟今上没有关系吧。”
裴绾微微的颤抖起来,不知道是烧还未退,还是因为这句话和梦境重合了。
跟今上……
当日老师只说了一句西平王,他被仇恨冲昏了头,十几年来一腔愤恨都钉在了那个人身上。
却从来没怀疑过崇德帝。
年幼时的记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片段,他对这位叔父的印象却不算太差。
他总是很和善,喜欢把裴绾抱在腿上,给他带小厨房新做的糕点,也会带他偷偷溜出门,去买那些寻常人家的小玩意……
当日他也曾恨过那人为何不来救他,后来渐渐懂事,便也知道那是救不得了。
梅棠的一句话在他脑海里炸起了惊涛骇浪——
一场晋王案,笼络了人心,收回了兵权,此后皇帝一病不起,太子掌了大权,新帝登基西平王却就此沉寂……
十几载留在京都,崇德帝对这位王爷究竟是殊为亲厚,还是要把昔日的同谋看在眼皮子底下,以免生出事端?
胸口又开始发冷,他剧烈地呛咳起来。
……
床褥上已经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裴绾在一片狼藉里抬起头,眼神清明。
他直白地看向梅棠,“梅大人是想要造反吗?”
梅棠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锦帕,弯腰探上裴绾的嘴角,蘸去了那里的血迹,“之衡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他顿了一顿,“只是人常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裴大人还是爱惜些自身的好。”
他似乎意有所指,裴绾忽的笑了,“梅大人好兴致。”
造反便造反,试探便试探,这死断袖还真演上瘾了不成?
梅棠转过身背对着他,裴绾推开门,院子里的树泼墨似的洒下一片阴影,蜿蜒到了他的脚边。
“药已经送到你府上了,记得喝!”
轻轻朗朗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盛夏的蝉鸣里,裴绾两步走出院子,盛夏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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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上,裴绾总觉得旁人看他的眼光都变的奇怪了。
下朝之后,更是不时有人朝他那瞥一眼,然后又探头开始说些什么。
“在说咱俩佳偶天成呢,之衡。”
梅棠阴魂不散地赶上来,凑在他耳边说,那是个颇为暧昧的姿势,因为就算要说什么不便为外人知的事,原也不必这么近的。
不知道是不是裴绾的错觉,周围的人声似乎变的更嘈杂了。
梅棠的唇角在裴绾耳边一触即分,他笑眯眯的看着裴绾,“往后保管没人给你府上安插女人了,之衡啊,你要谢谢我。”
于是众位为官多年见多识广的老臣,都对这二人大庭广众之下不成体统的行径——主要是梅尚书的无耻行为,表演了集体侧目。
裴绾有些……心如死灰。敢情这孙子是个人来疯。昨日做戏恶心他,占了一时的便宜,没想到这玩意假戏还敢真做。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不能当场怒杀朝廷命官,更不能大喊一声我是直的,解释就是掩饰,只能坐的更实。
裴绾愤怒。
裴绾无措。
裴绾想杀人。
所幸裴绾领了去平城剿匪的任务,总算可以暂时地躲开这个神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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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里,吴老头端着一碗药就迎了上来,不等裴绾开口,就道,“大人啊,不喝药可不成啊……”
裴绾最听不得碎嘴子唠叨,他扶额,走了一个沈越,来了一个吴良,当日怎么没发觉这老头是个碎嘴老妈子呢?!
他接过药碗,两口喝了,逃也似回了书房。
远远的还听得那老头说道,“大人啊!您可得爱惜自身呐!”
梅棠倒还真让人往府上送了一堆的药材,还一包包分好了,管够两个月的量。
也不知他给吴老头灌的什么迷魂汤,老头不知道他跟梅棠什么关系,药倒是一天天雷打不动地端了上来。
裴绾挨不住他日复一日的唠叨,一顿顿把药吃了下去。
梅棠那一句点醒了他,青史自古胜者书,皇帝在当年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恨意如同星火,又烧起来那么一点生机。
平城在永安以西,繁华富庶虽不及京城,但地处要道,往来行商不少,城中商号
更多。是以平城的豪门大户与永安城里贵人的关系也盘根错节。
此地曾是已故的淑慎公主的食邑,而那淑慎公主,正是梅棠之母,梅屏之妻。公主夫妇过世后,梅棠将此地还了回去。